湖畔,一望無垠的草地鬱鬱蔥蔥,其上散落著一些小土坡,看上去仿佛被風吹拂的碧波,緩緩向四周擴散。


    天氣晴朗,風和日麗,許多毛色各異的馬在草地裏漫步,仿佛碧波上漂浮的浮萍,隨波蕩漾。


    李笠站在一棵樹下,看著眼前的“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現駿馬”情景,隻覺花的錢值了。


    這裏位於鍾離以南,是陰陵大澤邊上牧場,麵積大概有八千頃,養馬二萬餘匹,是淮南規模最大的馬監之一。


    也是最擁擠的馬監之一。


    正常來說,一頃地對應一匹馬比較合適,這包括了空間和牧草產出,多了就顯得“擁擠”。


    而陰陵監,一頃地對應將近三匹馬,已經是明顯的“馬多地少”。


    但是,按照計劃,陰陵監馬匹的“存欄數量”,還要上升到三萬餘匹。


    很顯然,按照傳統的養馬方式,讓三萬匹馬擠在這麵積不到一萬頃的牧場裏,隻會讓悲劇發生:大量馬匹會因為草不夠吃,逐步餓死。


    與此同時,三萬匹馬每日產生的大量排泄物,會導致草地、水源被汙染,使得馬匹生病,然後傳播,釀成“馬瘟”。


    所以,陰陵監采用新式養馬技術,以確保在沒有大麵積草原的情況下,依舊能以密集(相對而言)飼養的方式,把馬養好。


    “八千頃荒地,辟為草場,先把野草都清除了,再種上苜蓿。”


    李笠向陪同參觀的武官們講解著,熟練程度,仿佛一個有著幾十年從業經驗的牧場主。


    他們身邊,是一排排整齊、幹淨的馬廄。


    “苜蓿是好牧草,但就靠這八千頃草地長出來的苜蓿,根本就不夠這麽多馬吃。”


    李笠說到這裏,指著不遠處的草料庫房:“是大量從外地運來的幹苜蓿,以及豆葉、豆子,才養活這麽多馬。”


    “道理,和養魚一般,江河裏的魚,密度較小,魚兒自己找吃的,而魚塘裏的魚,密集許多,所以需要投放大量飼料,才能把這些魚養大。”


    “而且,要保持水質幹淨,及時清理死魚、病魚,或者發臭的飼料,養馬也是如此。”


    “草料要適當烘幹,太濕的話,馬吃了會生病...”


    “病馬要單獨飼養、照顧,以免疾病傳染,馬廄一定要搭好,即便是雨季,也能讓馬幹幹爽爽的過日子。”


    “每一匹馬都要進行認真護理,洗刷身子,修剪馬蹄,更換蹄鐵,如有小傷,要及時處理。”


    “而日常鍛煉,則在專門的跑馬場進行,有繞圈跑,有直線衝刺。”


    “但場地有限,所以還要輔以遛馬機、跑馬機,讓每一匹馬,每天都保持足夠的運動量...”


    李笠指著遠處的“馬訓練場”,武官們看得入神:如此養馬,得花多少錢?


    人群之中,蕭摩訶愣愣看著不遠處一大群馬,這些馬低頭舔地上的許多帶孔大土塊。


    他看來看去,百思不得其解:怎麽馬吃土的?這到底是餓的,還是馬種不同?


    許多人也注意到這點,李笠見狀,讓飼養員講解。


    馬為什麽喜歡舔這些方塊狀的土塊?


    很簡單,這些土塊其實摻了大量粗鹽,名為鹽磚,中間有大孔,這是壓“磚”時特意弄的,為的是方便搬運,如銅錢的孔一般用途。


    馬想吃鹽(鹹),就會自己來舔(一開始需要人引導)。


    鹽很重要,人若長期不吃鹽,全身就會乏力,馬也是如此。


    但是,馬不會說話,馬監養這麽多匹馬,飼養員不可能弄清楚每一匹馬缺不缺鹽,所以,用這種法子,讓馬自己來補鹽。


    這裏的每一匹馬,都在馬廄裏有單獨“房間”,每天的作息都很有規律,鍛煉、溜達、喂養、護理,全都不落下。


    每日的數次進食,都有粗、細飼料/草料搭配,也就是既吃粥,也吃幹飯,夥食很不錯,應付每日的運動量綽綽有餘,足夠養膘。


    這麽一說,大夥就明白了,蕭摩訶見這裏養馬如此講究,不由得咋舌:難怪賽馬會各“會員”(商社)養馬都按著馬監的“標準”來。


    幹淨得仿佛人住的馬廄,清清爽爽,沒有多少異味,既有環道也有直道的跑馬場,還帶著頂棚,所以即便雨天,馬也能堅持訓練。


    專門烘幹草料的窯爐,專門備料的草料房,專門伺候馬的“飼養員”,專門給馬護理馬蹄的蹄匠。


    這一項項開支加起來,可是不得了的費用,不是尋常人家可以承擔的。


    但是,巨大的投入,能收獲巨大的迴報:賽馬會各分賽場,每個“賽季”的每一次比賽,都會給賽馬場及分會會員帶來豐厚的收入。


    這收入,來自賽馬博彩,雖然賽馬會“營業”不過一兩年,但“生意”十分紅火。


    無論是“會員”、會員的騎手以及員工,還是參加博彩的“彩民”,都能從中獲取大大小小的收益。


    蕭摩訶平日裏,也拿出一些閑錢來博彩,有贏有輸,但能不能贏錢倒是其次,他最癡迷的,就是開賽後,看自己下注馬匹疾馳時那種刺激感覺。


    研究賽馬,現在成了他的一項愛好,和“同好”聊“賽馬經”,成了蕭摩訶迎來送往之際,最喜歡做的一件事。


    參觀結束,比賽開始,陪同天子參觀陰陵監的武官們,開始以騎射競技,以成績定名次,然後,依次從馬監裏選馬。


    挑了駿馬,帶迴家,怎麽養,就看個人自己本事了。


    正所謂“寶馬配英雄”,對於武人來說,一匹寶馬,就等於自己的第二條命,所以,今日能在養著大量好馬的陰陵監選馬,對於許多人來說,是難得的機會。


    臨時設置的校場上,武官們陸續獻技,在天子麵前,展示自己的武藝。


    李笠看著一個個威猛的武官策馬疾馳,在馬上左右開弓,十分滿意。


    看著那一匹匹疾馳的駿馬,他忽然想起一段話。


    我昔在鄉裏,騎快馬如龍,與年少輩數十騎,拓弓弦作霹靂聲,箭如餓鴟叫。


    平澤中逐獐,數肋射之,渴飲其血,饑食其肉,甜如甘露漿,覺耳後風生,鼻頭出火,此樂使人忘死,不知老之將至。


    今來揚州作貴人,動轉不得,路行開車幔,小人輒言不可。


    閉置車中,如三日新婦。遭此邑邑,使人無氣。


    這段話,為梁國開國武勳曹景宗所說,讓人聽了,頓生唏噓。


    昔日,血氣方剛的少年郎,鮮衣怒馬,策馬疾馳在家鄉的原野裏,風馳電掣。


    射箭、打獵,逍遙快活。


    當少年郎成了開國勳貴,離開家鄉,到了繁華的京城做貴人,再不能策馬疾馳,被各種繁文縟節束縛。


    出行時,坐的是慢悠悠的牛車,前唿後擁。


    像掀開車幔往外開,被隨從勸阻,種種束縛,使得自己仿佛新婦那樣,處處小心、謹慎,銳氣全無。


    曾經的滿腔熱血,漸漸消磨在京城的繁華之中,昔日快意恩仇的少年,漸漸變得圓滑世故。


    李笠感慨之餘,看著眼前這些生龍活虎的武將,若有所思。


    昔年,開國不久的梁國,兵強馬壯,天監四年揮師北伐,聲勢極其浩大,被魏人稱為百餘年來未有之勢。


    那時的梁軍,不缺強兵,不缺悍將,韋睿、曹景宗、裴邃、夏侯亶,都是一時名將。


    然而,帝王心術,使得皇帝蕭衍擔心軍權易主,不選百戰宿將為帥,選擇任命懦弱無能且不通兵事的弟弟蕭宏掛帥出征。


    一群猛虎,帶頭的卻是一隻綿羊。


    結果,一場突如其來的夜雨,嚇得蕭宏以為是魏軍夜襲,倉皇出逃,連夜棄軍南下。


    身為主帥,一聲不吭,拋棄了麾下大軍,此舉直接導致梁軍全線崩潰。


    魏軍趁機大規模進攻,兵鋒直指淮南要地鍾離。


    鍾離被大量魏軍圍攻,情況危急,儒將韋睿奉命救援。


    他率領兵馬短時間內橫跨陰陵大澤,抵達鍾離,協同曹景宗等人,奮力擊破魏軍,打出鍾離大捷,俘獲無算。


    魏軍慘敗,將韋睿稱為“韋虎”,將樣貌英俊卻不頂用的蕭宏,戲稱為“蕭娘”。


    至那以後,梁軍再有北伐,也都是以宗室為主帥,然而這些無能的主帥,一次次浪費著機會,浪費著精兵良將的青春。


    不僅如此,開國武勳們,為了融入士族的圈子,自己或者子侄開始棄武從文。


    騎快馬如龍的豪強子弟曹景宗,羽扇綸巾上陣的韋睿,以及同樣是豪強出身的裴邃、夏侯亶,雖然是當打之年,未能再建奇功。


    要麽,在京城的繁華中慢慢逝去,要麽,在淮南長達十幾二十年的屯田、攻壽陽生涯中辭世。


    不到四十歲就稱帝的蕭衍,沒能將這些開國武勳們用好,甚至可以說,浪費了這些難得的人才。


    現在,李笠也不到四十歲,麾下武將,大多經曆戰火磨煉,正值當打之年。


    他看著這些魁梧的身影,自己問自己:


    難道要為了權力的穩固,就要讓這些騎快馬如龍的豪傑們,在歌舞升平中,消磨鬥誌,慢慢跟著自己老去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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