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畔,印刷作場邊,校書局內,身兼多職的中書舍人顏之推,看著書架上放滿的樣書,隻覺有些頭疼。


    隨著雕版印刷和活字印刷的日漸推廣,以及紙張價格的不斷下降,各類書籍刊物的“發行量”大增。


    又有“報紙”這種新式刊物,對時效要求很強,使得建康印刷作場日夜忙碌。


    作場每天都要對大量書籍“定版”,然後開始大批量印刷,但·定下的“初版”所印樣書,需要校書局來校對,所以校書局的員工每天都很忙。


    顏之推感覺手下校書人再多,都忙不過來。


    校書,光識字還不行,因為僅僅識字而不通典籍的話,隻能分辨錯字,而難以分辨別字。


    所以,校書員的數量有限,但工作量很大。


    因為現在已到午時,是用餐時間,校書們都已經“下班”,去食堂用餐,所以廳內沒幾個人。


    他左看右看,確定沒什麽人,麻利的從腰間拿出一個扁扁的酒壺,擰開蓋子後,喝了兩口。


    美酒入口,隻覺神清氣爽,頭也不疼了。


    把蓋子擰上,將酒壺放迴腰間,顏之推對當值的吏員交代了幾句,隨後向自己的辦公室走去。


    他作為主官,自然有人送餐到他辦公室,用餐完畢後,在隔間小憩一會,以便抖起精神,繼續後邊天的工作。


    坐在書案邊,看著堆積如山的書籍,顏之推默默掏出酒壺,又喝了兩口。


    皇帝已經離開建康,帶著文武百官返迴淮陰行在,他作為中書舍人,卻沒有同行。


    留在建康,負責幾件事,其中就有主持校書局事務。


    主持管理事務並不難,難的是每天還要抽空校書(審核),因為人手緊張不夠:要校對的書籍太多了。


    校書,看起來輕鬆,做起來不輕鬆,因為當一個人每天都要看許多書,並且要仔細勘誤的時候,精力和眼力消耗得很快。


    顏之推之所以臨時被安排來主持校書局事務,是因為“前任”因為長期用眼、用腦過度,導致頭昏目眩,體力不支,病倒了。


    新的人選還沒定,所以三十出頭的顏之推,被皇帝派來校書局“救火”,先撐過這段時間再說。


    他將酒壺放好,看看案上整個辦公室裏一堆堆的書籍,忽然有一種上當的感覺:說是臨時讓我頂一下,不會這一上任,就走不脫了吧?


    這不是不可能,顏之推在徐州做過幾年佐官,按照李笠當年在徐州任上的行事作風,騙人上船“說一下話”然把船撐離岸邊的事情,可沒少做。


    不過,主管校書局,是個清要的職務,多少人想著這個位置,所以顏之推覺得皇帝應該不會食言,讓他由“臨時”變“長任”。


    仆人送來午餐,並擺好食案,顏之推慢慢吃起來。


    沒錯,這個位置雖然好,可不能待得太久,否則再過幾個月,請托的人可就要把他家門檻都踏破了。


    朝廷在三吳地區檢籍、檢地,不顧反對,要求所有田地都要繳租賦,所有人都要服勞役。


    當然,那些符合條件,可以減租賦、免服勞役的人和地另算。


    但是,想要減租賦,除非當地受災,或所有者有軍功。


    想要免服勞役,要麽交免役錢,要麽是一定級別的官。


    對於大量士族子弟而言,自家土地從今年秋天起就要繳納租賦,自己本人就要服勞役,除非花錢免役。


    在收入大減的情況下,許多人不太想花錢免勞役,但也不想服勞役,不想和卑賤的百姓一起去修橋補路,看守庫房、水塘。


    畢竟,高高在上的士族子弟,怎麽可以從事如此汙濁之事?


    可朝廷是不會給士族免勞役的,怎麽辦?


    朝廷給了一些個不錯的選擇,譬如,凡戶籍為士族的人,服勞役時,可以去印刷作場以及對應的校書局署幹活,負責校書。


    這是文事,可不汙濁,而且官府還包吃住,並且提供一項便利:有很多書可以看。


    來服勞役的士族子弟,可以看到許多平日看不到的書籍,增加見識。


    所以,消息傳出去之後,建康的校書局,就成了士族子弟向往的服勞役之地。


    建康內外聚居著大量士族,所以來校書局服勞役很近,甚至可以迴家住宿。


    校書局裏有煤氣燈,有大量書籍,來服勞役的人,工作之餘,可以盡情看書,夥食又不錯,住宿條件也好。


    然而,校書局不可能容納建康內外那麽多士族子弟來服勞役,於是,為了爭“名額”,少不了各種請托。


    顏之推可不想招惹這種麻煩,所以,還是希望早點離任,離開這是非之地。


    因為再往後,更大的麻煩就來了:建康校書局,要負責考試試卷的統一印刷。


    是什麽考試的試卷?


    科舉考試。


    新朝新政,要以考試選拔人才入仕,其實這就是國子學考試入仕製度的變革,將參加考試的資格放寬:


    由必須是國子生,放寬到可以是尋常百姓。


    那麽,印刷考卷的建康印刷作場,以及校對考卷的校書局,臨考前,就容易出事:肯定會有人千方百計要窺探試卷內容。


    顏之推可不想碰這種麻煩,所以,還是迴去當中書舍人為好。


    不過,他和許多人一樣,很關注這個正在醞釀的科舉考試製度。


    因為關注的人很多,許多內幕消息不脛而走,傳得沸沸揚揚,顏之推便知道一些。


    譬如,參加考試的考生分士、庶,即科舉考試分士榜、庶榜。


    譬如,考試計劃分三級,第一級是“鄉試”,在縣範圍內進行。


    這一考試的作用類似於最低門檻,目的是初步篩選具備參加考試資格的讀書人,免得那些連字都認不全的人也參加考試、濫竽充數。


    第二級是“州試”,通過“鄉試”的考生,可以到州治參加考試,州試上榜後,等同於具備國子學學生的水準。


    第三級是“省試”,通過“州試”的考生,到京城(或行在),參加尚書省主持的考試,這場考試,就等同於梁國時國子學的考試。


    在省試考試中上榜者,就能入仕,無論士、庶,起家流內官。


    僅僅這兩個消息,就能讓無數人激動萬分:憑學問,通過考試入仕,起家流內官,這在以前可是不敢想的。


    雖然,之前梁國的國子學也有考試入仕製度,但想要獲得入國子學讀書資格、成為國子生,這可不容易。


    而且,國子學的考試,其實黑幕重重,顏之推當年求學時,就知道國子學考試有替考的存在。


    許多士族子弟成了國子生後,不學無術,到考試時作弊,也能榜上有名,順利入仕。


    所以,這樣的考試製度本身沒錯,但因為實施起來問題太多,所以並不公平,完全扭曲了考試選拔人才的初衷。


    現在,新朝建立,要實行的“科舉考試”,特點是放低考試選拔的“準考”門檻,並實行士、庶兩榜。


    但最關鍵的還是考試能公平公正舉行,且必須有較為統一的“教材”和學習資料。


    所以,朝廷朝廷召集大量經學名家,對各經學典籍進行“定稿”。


    定稿後的典籍,經過印刷作場排版、印刷出樣書,樣書就要由校書局來校對。


    所以,校書局的工作愈發繁忙,合格的校書人員根本就不夠。


    顏之推吃完飯,卻不打算午憩,坐迴書案旁,翻看著一本樣書。


    看著看著,想到時局。


    改朝換代,前朝功臣李笠,變成新朝天子,即便是受禪,但免不了一個“篡”字。


    所以顏之推總覺得心裏有個結。


    但是,百餘年來,宋、齊、梁更替,不都是這樣麽?


    新朝建立,篡位的新君,卻沒按老規矩用各種“優惠政策”,未對世家高門進行拉攏。


    反倒是磨刀霍霍,要大動幹戈,不再給特權,不再給各種優待。


    對三吳地區的檢籍、檢地,就讓顏之推感受到皇帝對士族們乃至庶族大戶們的惡意。


    有很多士族子弟,將新朝新政稱為“苛政猛於虎”,對出身漁家子的皇帝各種詆毀、咒罵。


    然而麵對兵強馬壯的軍隊,沒人敢明著反對。


    與此同時,皇帝又打算行科舉考試,讓士、庶人才有充分的入仕通道,讓真正用功讀書的人,有機會靠著學問當官。


    顏之推一直對士族子弟濫竽充數、不學無術深惡痛絕,所以,對科舉考試製度是極其認同的。


    所以,他感受到皇帝對士、庶讀書人的善意。


    有時候他會想,若先帝(蕭綱)沒有出事,或者皇太子(蕭大器)當年沒有英年早逝,那麽,李笠能不能以梁國能臣的身份,有一番大作為麽?


    很遺憾,不能。


    國子學考試黑幕,難道先帝們不知道?知道,卻治理不了,那麽,身為臣子的李笠,自然也改變不了。


    先帝們不可能冒著得罪士族的風險,去真正實行檢籍、檢地,所以即便李笠有這個心,也做不到。


    隻有當了皇帝,才能從根本上清理各種弊端,讓國家重新煥發生機。


    顏之推看著酒壺,聞著酒香,隻覺世事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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