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陽湖麵,波光粼粼,春風中,大量船隻揚帆北上。


    皇帝攜文武百官離開建康,所乘船隻浩浩蕩蕩,經廣陵入中瀆水,由射陽湖前往淮水南岸的淮陰。


    船隊之中,禦舟上,皇帝蕭詢興致勃勃的看著四周風景,想起了前年禦駕親征時經過射陽湖的情景。


    風景依舊,但此次出行,心情又有不同:到了淮陰,就會駐蹕行在,厲兵秣馬,為北伐做準備。


    一旁,伴駕的李昕,向皇帝介紹起監軍這個職務。


    設監軍的目的是什麽?監督作戰,並監察軍紀,管製軍中諸將,察舉作奸不法者。


    監軍是個統稱,實際職務,自漢以來,名稱多有不同:譬如監軍禦史、督軍禦史,又有護軍、軍司等。


    而其職責,現在其實由軍長史、軍司馬分擔。


    防止軍隊(主將)叛變,隻是監軍的職責之一,朝廷設監軍,主要目的是什麽?是讓軍隊賣力作戰。


    而不是出工不出力,消極避戰。


    亦或是見死不救,臨陣退縮。


    那麽,監軍該如何“監”軍,才能確保將領認真打仗?


    如何判斷將領是真的消極避戰,還是審時度勢,靜待時機?


    亦或要分辨將領打的是神仙仗,還是荒唐仗?


    李昕認為,很難做到,因為天才和庸才?對戰爭的理解完全不同。


    “韓信以新兵背水列陣?若有監軍,監軍恐怕會認為韓信瘋了?因為這違反常識?”


    李昕舉了個例子,蕭詢覺得這例子不錯。


    淮陰侯韓信打的都是神仙仗?凡人無法理解,若以監軍掣肘?恐怕就沒有那麽多精彩的戰績。


    李昕又說:“官軍攻打某城?守軍頑固,且援軍不日即將抵達,己方主將為鼓舞士氣,爭取打出破城、擊退援兵兩場勝仗?於是下令破城後...”


    “下令破城後?將士們可盡情劫掠,搜刮錢糧和女人...”


    “將士們破城,盡情放縱後,士氣高漲,隨後擊敗增援敵軍?這,該怎麽算?監軍是該阻止?還是坐視不管?”


    李昕的問題,讓蕭詢錯愕:這樣也行的麽?


    李昕見皇帝目瞪口呆的模樣?迴答:“陛下,打仗?打勝仗最重要?對於軍隊來說?打勝仗,才是其主要職責...”


    “一支軍紀敗壞,卻能打硬仗的軍隊,和一支軍紀良好,卻打不了勝仗的軍隊,陛下要用哪一支?”


    “這...”蕭詢覺得難以接受,他當然希望軍隊打勝仗,但不明白為何放縱兵卒燒殺搶掠,居然能讓士氣大漲。


    李昕繼續說:“同理,設監軍的最終目的是什麽?是要確保軍隊奮力作戰,打勝仗。”


    “為了打勝仗,有些事,就隻能默認,等戰事結束,再追責。”


    “譬如戰時屠城,或者縱兵大掠,當時可以將就,戰後,對錯一定要分,並且做到功過分明、獎懲分明。”


    “靠縱兵大掠維持士氣,最後打了個大勝仗,論功該封公爵,但是,縱兵大掠,就是不對,該罰,所以,降封,封子爵。”


    “可以允許將領戰時便宜行事,但是,對方要對自己便宜行事的後果負責。”


    這是李笠之前對李昕做的講解,李昕現在向皇帝轉述,又舉了個例子:


    大戰爆發,青州軍苦守碻磝,徐州軍奉命解圍,結果走到半路,徐州軍的哨騎探到敵軍屯糧位置。


    於是,徐州軍決定奇襲屯糧處,而不是解碻磝之圍。


    糧倉燒了,碻磝也被齊軍攻破了,不過,齊軍因為糧倉被燒,軍糧無以為繼,隻能撤軍,於是,碻磝重歸朝廷所有。


    那麽,徐州軍這種行為,算是見死不救麽?到底做得對不對?


    蕭詢想了想,試探著說:“還是...事後算賬,來個功、過分明?”


    “隻能如此。”李昕點點頭,“若徐州軍既不去救碻磝,也無法成功奇襲屯糧之處,那麽,兩過並罰。”


    “這就是隻看結果,不看過程?”蕭詢還是覺得有些難以接受。


    一旁,旁聽的李笠迴答:“陛下,微臣以為,打仗,看的就是結果,勝了,什麽都好說,敗了,說再多又有何用?”


    “前線將領,臨機決斷,仗怎麽打,主帥下達的命令如何執行、該不該執行,他自己權衡利弊,監軍,隻負責提醒、警告,並申明風險。”


    “將領做的決定,自己承擔後果,有功有過,值不值得,自己看著辦。”


    “但是,若抗命不遵,或者決定撤防、撤軍等,必須急時告知上級,否則就算作臨陣脫逃,或者意圖不軌,此舉不可饒恕。”


    “還有其他作戰期間違反軍紀的行為,經過軍法司裁決,該殺就殺,該坐牢就坐牢,該奪爵罷官,就奪爵罷官。”


    “哪怕,他是宗室、勳貴,也不能例外!”


    這就是李笠提出的解決辦法,他認為濫用監軍,或者給監軍以過大的權力,隻會影響軍隊的作戰表現。


    使得軍事以外的因素(個人恩怨、政治因素),幹擾軍事決策。


    監軍誤事的典型例子,就是一些朝代用不知兵的太監監軍,結果太監幹擾決策,導致軍隊打敗仗。


    權衡利弊,李笠認為,設立軍法司(軍事法庭)來威懾將領會比較合適,哪怕這種方式類似於秋後算賬。


    直屬於軍法司的各級軍司,在“行軍”編製時,就要作為軍中佐官,隨軍出征,見證行軍的作戰過程。


    一名將領在作戰期間到底有沒有消極避戰、見死不救、圖謀不軌,先由其同僚(譬如長史、司馬)或者上級(行軍總督)提出控告。


    軍法司根據各方證詞,包括軍司的報告,來做出判斷,並下結論:有罪還是無罪。


    若有罪,該怎麽處罰。


    以這種方式來震懾將領,能讓帶兵將領臨機決斷時,想清楚後果,再付諸實施。


    行軍總督,戰時可以撤換行軍都督職務,但除非特別情況(譬如對方涉嫌叛變、叛逃或者臨陣倒戈),否則不允許行使“使持節”殺行軍都督的權力。


    即便殺了人,事後也得接受軍法司調查。


    一旦判定是濫殺,行軍總督也得負責。


    所以,戰時軍法審判機構——軍法司,以及軍司隨軍製度,是要跟著行軍製度一起實施的。


    而軍法司做出的判決,由此引發的行刑(譬如死刑),除非皇帝特赦,必須嚴格執行,哪怕對方是宗室或者勳貴,否則就是笑話。


    蕭詢聽大將軍說了一番,覺得很有道理,既然這製度先在兩淮試行,那就先試試再說。


    反正軍法司由大將軍主管,想來,必然能夠有效震懾、約束將領們戰時的行為。


    。。。。。。


    淮陰行在,行宮邊上軍營官署,都督宮城諸軍事的大將軍李笠,忙著簽發軍令,調動禁軍進行各類布防。


    與此同時,還要向周邊駐軍發布命令,做出各種布置,確保行在安全。


    因為涉及中外諸軍事,所以命令很多,李笠不敢大意,幕僚擬定的每一份命令,都仔細看過。


    中外諸軍事,指的是中軍、外軍諸軍事,這裏的中、外之分,分辨標準是京城(中樞所在)。


    常年駐紮在京城內外的軍隊,是中軍,這就包括了禁衛諸軍;


    外軍,泛指各地都督區所統轄之軍隊,還包括各州郡所統轄的州郡兵。


    中軍鎮守京城,外軍鎮守地方,兩者相互掣肘,若有人“都督中外諸軍事”,意味著此人距離皇位已經很近了。


    想到這裏,李笠放下筆。


    如今,權臣的“標簽頭銜”有兩個:


    一個是“錄尚書事”,指的是掌握行政、人事權;


    一個是“都督中外諸軍事“,指的是掌握軍權。


    如果要二選一,必然選後者,因為抓住了軍權,才是真正的掌權。


    但軍權在手,未必能打勝仗,因為軍隊必須能打,掌握在手裏才有意義。


    皇帝到了淮陰,李笠醞釀已久的整軍(抓軍權)計劃,終於可以實施。


    他整軍的目標,是中軍。


    中軍經過整頓,戰鬥力增強,才能跟著皇帝禦駕親征,保皇帝平安。


    所以有這各冠冕堂皇的理由在,沒人能正麵反對李笠的整軍計劃。


    而中軍一旦增強,意味著中樞和地方的力量對比,中樞漸漸有優勢。


    使得外軍作亂、進攻中樞的可能性降低。


    至於整頓後的中軍聽誰的,那是另外一個問題。


    中外軍製度,是這個時代的主流,但結合政治局勢,有一個缺陷:一旦中軍勢弱就會出現外重內輕的局麵。


    那些本該鎮守地方、拱衛京師的外軍,因為失去了牽製作用,其本身,也會成為禍亂的根源。


    野心家靠著強大的外軍,可以入主中樞奪取皇權。


    而之前其所屬勢力,則會取代原有的中軍成為新的中軍係統。


    宋、齊、梁的朝代更替,就很說明問題:


    前朝皇室內訌,同室操戈不停重演,從而導致政治混亂,而中軍的控製權一直是爭奪的焦點。


    連年戰亂,中軍需要經常外出征討,可是兵力卻又不能及時得到補充,導致實力急速下降。


    這兩點是導致中軍勢力變弱的原因,一旦中軍出現疲軟狀態,那麽野心家則會依靠外軍強勢崛起。


    使得本該為穩定朝綱而設的外軍,成為野心家的工具。


    宋末的蕭道成、齊末的蕭衍,都是靠著強大的外軍(蕭道成靠青、徐武裝,蕭衍靠雍州勢力)奪取了前朝的江山。


    然後兵員本地化(建康化),中軍戰鬥力下降,淪為儀仗隊。


    軍中充斥著大量關係戶、喝兵血的蛀蟲,尋常兵卒沒有良好的訓練,甚至身兼數職,變成雇工。


    外重內輕,是如今梁國中、外軍的現狀,中軍基本沒有像樣的野戰能力。


    當年侯景做亂,中軍的表現極其不堪,如同草包,也虧得有台城作為防禦設施,勉強擋住叛軍的圍攻。


    當年羸弱的中軍,直到現在,戰鬥力都不怎麽樣。


    無論誰當皇帝,都沒有足夠的信心以中軍震懾外軍。


    也虧得實力最強得外軍——徐州軍是李笠嫡係,不然,他這個大將軍也當不安穩。


    之前,李笠就想整頓中軍,但投鼠忌器,擔心整軍導致將士心懷不滿,以至於為人所趁,發動宮變。


    現在好了,皇帝來到淮陰,而淮陰,在徐州軍的“一日突擊”範圍內。


    李笠提筆,繼續簽發軍令。


    他現在開始整頓中軍,誰敢不聽話、鬧事,他就讓對方“刪號重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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