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曲阿,城外東南側,南北、東西兩條運瀆交匯之處,碼頭上熙熙攘攘。


    人群之中,衣著尋常的胡煒正與路邊攤販聊天,因為他算是曲阿人,所以說的是本地方言,能和同樣說著曲阿話的攤販聊得起勁。


    “建康要行直百錢,喚作泰安通寶,麵值一陌,你們都知道了吧?”


    胡煒問,和他交談的中年攤販點點頭:“知道,稅署已經說了一個多月了。”


    “鄉下的親戚也知道了?”


    “知道嘍,往來的貨郎也時常念叨,如今,大夥都知道,到了建康,做買賣時,陌是足陌,如此一來,稍不留神可就要吃虧了。”


    攤販賣的是草席,因為胡煒一下子買了大半,加上是家鄉人,所以攤販話很多,幾乎是有問必答。


    胡煒有些“憂慮”的說:“如此一來可不妙,到了秋天,商賈們收貨、收糧食,可是要以短陌算錢、結賬的。”


    “我們這裏都是以八十為一陌,而許多糧食是要運到建康的,這一進一出,一陌就虧了二十文。”


    “商賈們可不會吃這個虧,這個虧,就隻能老實人受著。”


    “今年年景不錯,糧食賣不上價,而一石糧食再虧個四五十文,種地的鄉親,日子可沒法過了。”


    中年攤販聽到這裏?歎了口氣:“誰說不是呢?災年怕糧食沒收成?所以盼豐年。”


    “然而豐年是有收成,卻怕糧食賣賤了?辛苦一年所得?連債都還不起。”


    “不過稅署管的市集,據說是按老規矩收購糧食、布匹、絲、麻?給的是直百錢。”


    胡煒故意問:“直百錢你們敢用?”


    周圍幾個攤販湊起熱鬧:“這錢誰用誰是傻子!”


    “就是,直百錢誰用誰是傻子!”中年攤販笑起來?一口爛牙見了光。


    “大夥都說了?秋天,到稅署市集賣了糧食,拿到手的那什麽寶...直百錢,馬上就換成五銖錢。”


    “不要說過夜?過半個時辰都不行!”


    朝廷的信用?特別是錢幣這一塊,在民間等於沒有,許多年前就是這樣了。


    所以,“那什麽寶”對於百姓來說,等同於曆代臭名昭著的“大錢”?是官府騙百姓血汗錢的兇器,多拿一會都不行。


    “那什麽寶”分量是十五銖?所以,就隻值三文?而不是標稱的一陌(一百文)。


    胡煒又聊了一會,緩緩離開?隨從扛著幾卷草席?跟在後麵。


    皇帝及文武官員到曲阿祭拜帝陵?所以曲阿城比往日熱鬧許多,人也多了許多。


    迴城的道路上,到處都是人,雖然沒到接踵摩肩的地步,卻也擁擠不堪。


    胡煒看著眼前的熙熙攘攘,想起彭城公說過的一段話:“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其出處,來自《史記》中的貨殖列傳。


    商人逐利,做買賣想要發大財,訣竅就是找到“利”的藏身之處。


    胡煒本不會做買賣,或者說,不會賺大錢,後來給彭城公打理產業,慢慢的磨練出來。


    從一個新手,變成一名“老卒”,可即便曆練了十來年,他還是跟不上彭城公關於“逐利”的思路。


    或者說,沒幾個人能跟得上彭城公的思路。


    他如今是總稅司的官,負責監稅事宜,在三吳地區奔波,為彭城公的雄心壯誌而忙碌。


    而曲阿,是個很關鍵的地方,需要好好布置一番。


    但一係列的準備、運作之後,能否獲得預期的“收獲”?


    胡煒不確定,走著走著,掏出一枚泰安通寶,端詳起來。


    泰安通寶,重十五銖,圓孔。


    錢體偏紅,大小和五銖錢差不多,所以厚度是前者的兩倍以上。


    於是,采取了一些新的防偽措施,譬如“邊齒”。


    邊齒,是錢幣邊緣的一道道豎線(槽),但豎線是長短交錯。


    正麵,是“泰安通寶”四個字,字體偏白,和偏紅的錢體形成色差。


    背麵,是漂亮的一圈環狀葡萄紋,這一圈圖案,同樣偏白,和偏紅的錢體形成色差。


    胡煒大概知道,這種機製幣的“邊齒”是機器“擠”出來的。


    而字和環狀圖案,其實是機器“壓”進錢體裏的金屬,和錢體的材質有所不同,所以顏色有差別。


    製作原理,和彭城公夫人產業“杜鏡”的製作原理類似。


    色差和邊齒,是泰安通寶的防偽手段,要仿製,不是不行,但想要仿製得像模像樣,造假成本,恐怕會超過一百文。


    所以,短期內,不會有大量假幣出現。


    胡煒認為,泰安通寶本身,是漂亮的工藝品,防偽手段也不錯,但可惜,沒有人認可“大錢”的信用。


    彭城公知道發行泰安通寶這種直百錢,在一定時間內會影響百姓生活,所以泰安通寶隻是在建康、鄱陽、寒山以及將來的淮陰行在強製使用,其他地方,慢慢來。


    為此,還推出許多預防措施,確保秋收時,建康周邊地區的百姓,不會因為幣製變動而受到太大的衝擊。


    其中一項措施,就是發動能發動的力量,向建康周邊地區,乃至三吳地區百姓宣傳一個即將成為事實的事實:建康城裏,交易實行“足陌”。


    交易時,錢幣的支付,無論是貫還是陌,必然以麵值為壹陌的泰安通寶來實現。


    一陌(一百文),就是一枚泰安通寶;一貫,就是十枚泰安通寶。


    建康周邊以及三吳地區,商貿要地和郡治新開張的稅署市場、市集,承接泰安通寶、泰安五銖的兌換。


    消息已經廣而告之,胡煒通過方才和攤販的閑談,確定了這一點。


    接下來,幣製變動帶來的物價波動,到底會造成什麽後果,隻能拭目以待。


    胡煒思來想去,還是有些擔心。


    彭城公那建立在泰安通寶上的“戰術”,真能起到預期效果麽?。


    。。。。。。


    夏末,再次來到曲阿的胡煒,看著城南郊外運瀆上往來如梭的漕船,不發一言。


    自泰安五銖、泰安通寶“落戶”建康,已經過了一段時間,新幣站穩腳跟後,如同落入湖中的石塊,在水麵激起一陣漣漪。


    現在,經曲阿往返三吳地區和建康的貨物,同比去年,增加了三成,而且漲幅明顯,還在增加。


    方山津稅關的統計結果,也證實這一情況。


    這其中,從三吳前往建康的貨物,占了六成,從建康前往三吳的貨物,占了四成。


    所以,出了什麽事?


    稅署吏員向胡煒介紹起調查結果。


    先說事實:建康實行“足陌”交易之後,相比三吳地區,同樣的五銖錢,在建康貶值了。


    因為八十文錢,在短陌的三吳地區可以當做一百文花(八十文為一陌),而在建康城裏,八十文就隻是八十文。


    雖然迴歸了準確的幣值,但足陌的建康城裏,銅錢比起其他短陌地區的銅錢,就是貶值了。


    錢貶值,物價自然就漲,此為“錢賤物貴”。


    而泰安通寶的使用,也導致建康城內物價上漲。


    因為稅收帶來的成本,無法通過對“陌”的消減進行分擔,自然就全加到價格上,物價焉能不漲?


    建康是明顯的“錢賤物貴”,周邊地區相比之下,當然就是“錢貴物賤”。


    於是,價格差出現,商賈們活躍起來。


    吏員說完事實,分析曲阿貨物流通量明顯增加的原因:


    第一,當相鄰的兩個地區,錢的貴賤分明時,錢會往“錢貴”的地方跑。


    第二,當相鄰的兩個地區,物的貴賤分明時,物必然往“物貴”的地方跑。


    於是,大量銅錢湧向三吳地區,被行商用於購入大量當地土產,運到建康銷售。


    所以,由三吳運往建康的物資(主要是農產品),同比去年,增加很多。


    不僅如此,長江上遊地區,江、郢、荊、湘等地,因為短陌現象更嚴重,所以同比去年,有更多的物資向建康流動。


    而建康最近一兩年開辦的大量作場,生產出來的大量手工業製品,因為建康足陌、三吳短陌的緣由,出現了極其特別的降價情況。


    吏員舉了個例子:“建康作場,有某製品,價格是一百文,城裏百姓要買,得花一百文,因為是足陌嘛。”


    “同樣的製品,運到三吳的會稽,且不說長途運輸的成本和漲價,就說原價,當地百姓花八十文就能買到,因為當地是短陌,八十文當一百文花。”


    “所以,因為建康錢賤物貴、三吳會稽錢貴物賤,建康的手工業製品,在會稽的銷路會增加,因為實際上這製品在會稽是降價了。”


    “於是,建康發往三吳的貨物增多,其中大多數是手工業製品,才有了曲阿這裏貨物流通數量明顯增加的結果。”


    聽到這裏,胡煒心中一動,想起彭城公說的一段話:


    貨幣貶值,有利於擴大出口,對製造業有利。


    他不動聲色,繼續聽,吏員繼續說。


    因為建康相對於其他地方,錢賤、物貴,所以各地商賈就不斷往返於兩地,來個錢生錢。


    商賈張三,在建康購入大量鐵鍋、玻璃器等手工業製品,運往三吳銷售,然後在當地購入大量土特產(農產品等),運往建康出售。


    來迴都能賺額外的利潤,往返越快,利潤增加得越快。


    所以,建康的作場根本就不怕生產出來的產品滯銷,就連排汙嚴重的大量新開造紙作場,也日夜生產。


    由於行商們販來上遊和江北淮南的大量竹子,使得造紙作場不缺原料,紙(竹紙)產量大幅增加。


    雖然因為足陌、短陌的價格差,導致作場製品的利潤下降,但是銷量增加後,薄利多銷之際,還是有得賺。


    所以,各作場開始持續招工,這使得建康城裏大量百姓有了不錯的選擇:可以去作場做工掙錢。


    而各地大量物資湧入建康,使得原本開始上漲的物價開始下降,許多日用品的價格,明顯迴落。


    但是,嚴格實行足陌交易的建康,依舊“錢賤”,和周邊短陌地區形成鮮明對比。


    錢賤和錢貴之間形成的價格差,使得行商將各地產出販到建康銷售時,依舊能獲取不錯的利潤。


    所以,依舊有大量物資向建康湧去,同比去年,建康東西二津的過關貨物數量,明顯增加。


    貨物流通數量增加,意味著貿易活躍,以征收商稅為目的的總稅司各稅署,收上來的商稅,自然也比去年同期要明顯增多。


    但是,泰安通寶的推廣,除了建康、鄱陽、寒山之外,很不理想。


    因為各地有短陌交易的慣例,對足陌的建康有價格差可以牟利,所以各地商賈對實行足陌交易的意願很低。


    尋常百姓,更是不相信泰安通寶這種直百錢的信用,加上官府不強製使用,所以能不碰就不碰。


    總稅司開設稅署的地方,雖然稅關及其管轄的交易市場、市集,承擔了泰安通寶的兌換業務,但主動來兌換泰安通寶使用的人,隻有商賈,且數量不多。


    當然,在強製執行足陌交易的建康、饒州鄱陽、徐州寒山,泰安通寶和泰安五銖,很快就站穩了腳跟。


    “這都得益於稅署對貨物流通以及城內交易的絕對控製。”吏員讚歎著,也是自豪,“不認可泰安通寶,就別想做買賣!”


    胡煒點點頭,看著眼前繁忙的運瀆,若有所思。


    一如彭城公所判斷的那樣,足陌的建康和短陌的周邊地區之間,形成了價格差,這對於建康城內的工商業發展來說,是很關鍵的。


    建康城裏,居住著大量百姓,這些人無田可種,隻能在城裏出賣勞動力,換取微薄的收入來養家糊口。


    如果建康城裏的工商業發展起來,將大量城內居民吸納到“製造業”中去,局麵會不一樣。


    胡煒總是聽彭城公說什麽“實業興國”、“高利貸誤國”,知道彭城公要製造業發展,讓百姓靠著在作場幹活,就能實現收入增加。


    這就意味著百萬人口的建康,自己也會形成一個“優質市場”,進一步促進工商業發展。


    而幣製的變動,使得短陌地區可以靠著價格差,往足陌建康銷售大量農產品、原材料獲利。


    這就是在割建康的“韭菜”?


    胡煒想到了彭城公的“戰術”:


    足陌的建康,靠著“錢賤”的優勢,擴大製造業的產品“出口”,用手工業製品的對外銷售,反過來割短陌地區的“韭菜”。


    至於泰安通寶能不能盡快被百姓接受...無所謂,愛用就用,不想用,官府也不會逼著用。


    然而,錢賤就能割別人的“韭菜”?


    胡煒覺得這不是彭城公白日做夢,因為足陌的鄱陽和寒山,真的已經在割周邊地區得“韭菜”了。


    幣製變動引起的漣漪,或許真的就能變成洶湧波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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