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明媚的上午,石頭津關口一如既往熱鬧,大量上岸的貨物在此過關,而貨主和稅吏之間發生的衝突也越來越多。


    一個驗貨通道處,就有數名男子護著自己的貨物,不讓稅吏查驗,其中一人,瞎了隻眼,對著麵前稅吏咆哮:


    “你們憑什麽收稅,憑什麽收稅!朝廷免了我們的稅,你們還收!”


    “三十稅一,是很低,那又如何?不該收的稅,你們現在要收,這算什麽!”


    “我們為朝廷賣命打北虜,在戰場上玩命的時候,你們在幹什麽!!”


    動靜很大,引來許多人圍觀,不過通道兩側有鐵柵欄,圍觀者隻能在一旁看著,然後側耳傾聽愈發激烈的喝罵。


    然後議論紛紛:“怎麽了這是?”


    “是販貨的兵家子,過關不想繳稅。”


    “不是說朝廷體恤軍人,許建康的兵家子做小本買賣時能免稅,他們販的是什麽?”


    “誰知道喲,都不給開箱,嚷嚷著朝廷說過免稅,所以不繳。”


    “現在,按新規矩是所有人過關時必須繳稅,事後可以根據憑證,到關口辦退稅。”


    說著說著,有人幸災樂禍起來:“如今這稅關可熱鬧了,天天都有人吵架鬧事,越來越熱鬧,我看呐,遲早要出事。”


    看熱鬧的不怕事大,旁觀者就盼著這些自稱是建康兵家出身的便裝男子,和稅關的稅吏發生衝突,打起來。


    鬧出人命更好。


    獨眼大漢罵得唾沫橫飛,對麵,臉上沾了不少唾沫的稅吏不發一言,一臉平靜的看著對方。


    這稅吏瘸了左腿,所以走起路來一拐一拐,不過個子很高,身材頗為結實,和那獨眼大漢對站,氣勢上不輸分毫。


    按製度,對於不聽解釋、不服從新稅製的過關者,他可以喊值班兵卒來抓人,因為對方明顯情緒失控,不會講理了。


    但是,他看得出對方及其同伴也是軍人,因為上過戰場、殺過人的兵,總是和尋常人有所不同。


    瘸腿稅吏自己以及同僚,也是軍人,直麵對方的憤怒,感同身受:


    做些小本生意養家糊口,殊為不易,還要被稅吏抽稅,那就等於自己被抽血。


    即便有退稅,但按照公廨中人的德性,這稅,是肯定要不迴來了。


    但現在不一樣了,至少彭城公手下,不會有這樣的事發生。


    “你說你打過北虜,是麽?”


    瘸腿稅吏緩緩說著,獨眼大漢從牙縫裏蹦出一句:“你沒長耳朵?方才我說的話你聽不見?”


    瘸腿稅吏拍了拍案上放著的一本厚厚名冊:“沒錯,朝廷是免了建康兵家做小本生意的稅,稅關這裏,有全套名冊。”


    “你自報姓名、住址,我在名冊上查到了。”


    “但不代表你就是這個人,因為會有人冒名頂替。”


    獨眼大漢笑起來:“我不是我?那我是誰,是你祖父麽!!”


    另幾個稅吏聞言眼皮一跳,握緊拳頭:你存心挑事是吧!


    獨眼大漢的幾個同伴也緊握拳頭,蓄勢待發。


    瘸腿稅吏麵不改色:“我隨君侯攻鄴城,搶占黃河北岸津口時,同隊兄弟戰死大半,我左腿負了傷,瘸了,再不能上戰場。”


    此話一出,獨眼大漢和同伴愣住了:隨君侯攻鄴城?你是彭城公的兵?


    再看對方的瘸腿,想來真是作戰時負傷所製,獨眼大漢不由為自己方才的辱罵覺得羞愧。


    “他們陣亡了,軍府有撫恤,雙倍撫恤,但家人不在寒山,軍府便安排同隊軍人,隨官吏到其家鄉,發放撫恤。”


    “我那幾個兄弟,是淮陰人,都是同鄉,我作為同袍,隨吏員到他們家鄉去發放撫恤。”


    “結果,有畜生冒充軍屬來騙撫恤,卻沒得手,因為我們會對軍屬的身份反複核查,不會隻聽片麵之詞。”


    瘸腿稅吏看著獨眼大漢,語氣依舊平緩:“同理,我不可能僅憑你報個名字,和名冊上名字對上,就認可你的身份。”


    “稅吏,不需要核實繳稅者的身份,隻需對其貨物估價、定稅、征稅即可,核實身份,不是我們的職責。”


    “在開稅單時,主張退稅的貨主,我們會測量他的身高體重以及肩距,記在稅單上,方便負責後續事宜的人來核對貨主身份。”


    “你們做些小買賣,不容易,但過關,必須繳稅,無一例外,否則會有無數人冒用你們的名字來逃稅。”


    “想想,你們做小買賣的免稅資格,是自己和同袍們在戰場上拚殺換來的,輕易就被人利用,這公平麽?”


    “這對那些戰死沙場的同袍來說,公平麽?”


    瘸腿稅吏一番話,說得獨眼大漢默不作聲,他不是不知道新稅製的退稅規定,但就是信不過。


    因為官字兩張口,怎麽說都行,這年頭到處都是貪官汙吏,吃人不吐骨頭,所以他認為所謂的退稅,就是糊弄人的。


    先哄他們把稅交了,等到要退稅,就比登天還難。


    他和同伴,為了養活家人,還有不少陣亡同袍的遺屬,自己湊了些錢,利用往返建康和軍隊駐地的便利條件,做些小本生意來養家糊口。


    但他們沒有靠山,也沒有門路,隻能販賣一些駐地的土特產迴京,沿途要被各地稅吏層層盤剝,隻是勉強能賺些錢。


    如今建康實行新稅製,對日用品征稅的稅率很低,從以前對魚、雞、鴨、鵝、薪、炭征的十稅一,降為最低三十稅一。


    但稅率再低,要繳的稅錢也是錢,他們的日子不好過,恨不得一文錢掰成兩半花。


    若能省下這錢,家人們就能多吃一口飯。


    所以,有人鼓動他們衝擊稅關。


    然而一旦衝擊稅關被抓、被打傷、打死,家裏人怎麽辦?


    所以他們就隻能鬧,盡量不動手。


    瘸腿稅吏見獨眼大漢和同伴冷靜下來,再度講解退稅流程:


    “你拿著稅單,到所住裏弄,找裏司開證明,放心,如今總稅司在兵家居住的裏弄都安排有人值守,隻要有軍人拿稅單來開證明,不許裏司找借口拖延不辦。”


    “但是,總稅司的值守人員,會核對你的家庭情況,確定你是在做小本買賣,而不是被人拉來充數、騙稅。”


    “你得了證明,再拿上稅單來這裏報稅,就一定能得退稅,但這有期限,為期三十天,從繳稅第二天起計。”


    瘸腿稅吏說得很詳細,且態度誠懇,並強調過關貨物無一例外都要征稅、符合退稅條件的就能退稅。


    獨眼大漢咽了咽口水,低聲說:“方才是我口出無狀,真是對不住。”


    “無妨,理論時,聲音大些、說話難聽些,也不奇怪。”瘸腿稅吏依舊一臉平靜。


    獨眼大漢撓撓頭:“那我們就繳稅,接下來是?”


    “開箱驗貨。”


    “噢,對對,開箱...開箱驗貨。”


    獨眼大漢說完,正要招唿夥伴將貨物往前抬,卻見瘸腿稅吏向他伸出右手,於是一愣。


    “不握個手麽,兄弟?打過北虜,就是兄弟。”


    瘸腿稅吏依舊語氣平靜的說著,獨眼大漢聽了,隻覺心忽然一疼。


    其他幾個同伴聽了,仿佛被雷劈了一般,呆若木雞。


    同袍戰死時的悲痛、在軍中被將領奴役驅使時的憤怒、販賣些貨物被人盤剝還要卑躬屈膝時的恥辱,一時間塞滿胸膛。


    兵家子地位低下,平日裏被官府驅使如奴仆,打仗時又被趕到前線賣命,不要說鎧甲,連鞋都沒得穿,在流矢橫飛的戰場上,無助的死去。


    僥幸不死,打完仗迴家,日子依舊過得艱難。


    生活的重擔,壓得他們喘不過氣,沒有人同情他們,沒有。


    即便官府說免稅,但冒充兵家子逃稅的人如滿天繁星,無數兵家子用命換迴來的小小特權,卻也逃不過奸猾之人的侵占。


    現在,“兄弟”這個稱唿,讓他們感受到了溫暖。


    獨眼大漢握著對方的手,隻覺眼眶發熱,淚水不由自主往外湧。


    “哎呀,沙子進眼了。”瘸腿稅吏笑道,用手擦了擦眼睛,獨眼大漢順勢也擦掉淚水:“是呀,沙子進眼了...”


    恢複心情後,立刻招唿夥伴把貨物抬上來,準備接受開箱查驗。


    圍觀的人見打不起來,雙方居然還“握手言和”,隻覺無趣,很快便散去。


    不一會,驗貨、估價、定稅完成,獨眼大漢和同伴繳了稅,帶著貨物通過關口。


    一場風波就此平息,稅吏們卻不敢放鬆。


    近日來,因為各種原因,越來越多的過關者與稅吏們爭吵,由此可見,“敵軍”的攻勢在加強。


    那些家在建康的兵家子,因為官府給了做小買賣免稅的優待,尤其成為衝擊稅關的“主力”。


    很明顯,這個獨眼大漢和同伴,是受了人鼓動,所以才情緒激動,試圖抗稅。


    但懾於稅關守衛森嚴,且稅吏們不卑不亢的處事態度,吵鬧才沒有演變為鬥毆。


    是誰在鼓動?


    很顯然,是那些平日裏明目張膽的偷稅漏稅的大戶們,因為新稅製的實施而利益受損,於是挑唆尋常百姓衝擊稅關,試圖讓新稅製推行不下去。


    這種伎倆很卑鄙,就如同在打仗時,驅趕百姓在前,讓這些手無寸鐵的可憐人麵對披堅執銳的敵軍。


    但應對起來,隻要處置得當,倒不會有什麽問題。


    因為這些被鼓動的尋常百姓,即便心中有所不滿,但始終有所顧忌,不太可能真的動手,因為真要動起手,吃虧的就是自己。


    所以隻要稅吏態度端正,照章辦事,不故意激化矛盾,衝突總是能化解的。


    不過,一旦有潑皮無賴受人指使,以鬧事為目的衝擊稅關,就不好解決。


    因為這種人根本就不怕坐牢,甚至命都被人買了去,若如死士般來個“同歸於盡”,可不好對付。


    連日以來的“工作會”上,上級就反複強調:“敵人”一定會不折手段來給新稅製潑汙水,但懾於彭城公的威名,未必敢直接撕破臉抗稅。


    所以,對方的陰招必然不斷,大夥每日都要仔細提防。


    。。。。。。


    建康東,破岡瀆入秦淮河處,方山津。


    排隊過關的船隻,在河裏排成長隊,稅關處人山人海,各驗貨通道都已堵塞,導致正常的征稅工作無法開展。


    一處通道內,站著幾名稅吏,其麵前地上落著一個扁擔,兩個裝著蓮藕的籮筐。


    籮筐旁邊倒著一名衣服破舊的老嫗,仰麵躺著,麵色慘白,嘴巴一張一合,看樣子是進氣少、出氣多,快不行了。


    一名布衣青年撲在老嫗身上嚎啕大哭,另外一名布衣青年,麵對圍觀的人群,淚流滿麵的喊著:


    “我娘被他們打成這般,快沒氣了!”


    “我們隻是販了些許蓮藕,過關時,他們往裏麵塞珍珠,硬說我們夾帶的,要征稅!”


    “我兄弟和他們理論,被他們打,還打我娘,我娘被他們推倒在地,就、就快沒氣了!”


    青年喊到這裏泣不成聲,雙手抓頭,然後蹲下,聲嘶力竭的抱頭哭喊著,人群裏便有人附和:“稅吏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其他人沒喊,但看著倒地的老嫗,以及兄弟倆的模樣,再看看那些稅吏,隻覺那些稅吏麵目可憎。


    若不是現場有大量兵卒維持秩序,他們真要撿起石頭,砸這些禍害百姓的奸人。


    忽然有人喊起來:“收個稅都能把人打死,你們這群畜生!”


    “畜生,畜生!”附和的人多起來,引發更多人的共鳴:“畜生,你們這群畜生!!”


    現場響起如潮的叫罵聲,開始有人推搡維持秩序的兵卒。


    若不是又有大量兵卒從另一邊趕過來增援,這些圍在稅關外的人群,恐怕就要在幾個情緒激動的男子率領下,衝破攔截,衝向那些稅吏。


    即便有兵在維持秩序,圍觀的人們,都認為稅吏打死無辜百姓,所以一個個瞪著那幾個稅吏,怒目而視。


    忽有一名官員模樣的中年人從稅關內走出來,撥開那幾個稅吏,上前,一腳將那撲在老嫗身上痛哭的年輕人踹翻。


    四周突然變得寂靜,幾乎所有人都目瞪口呆:這、這也太囂張了!


    打得人家母親瀕死,還敢當眾踢人,你當我們都是瞎子麽!


    眼見那對兄弟抱在一起,哭喊著“你們會有報應的!”,圍觀百姓的情緒即將被點燃,卻聽那官員大聲喝罵:


    “小賊,你們隨便找個路倒冒充母親,來稅關鬧事,誰給你們的膽子!”


    “你血口噴人,要打死我娘,還要汙蔑我們!”


    年長的那個青年喊起來,聲嘶力竭:“你打,你打死我,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的!”


    “好,那就滴血認親,敢不敢!!”


    正要爆發的人群,聽得這口音怪異的官員嚷嚷著要“滴血認親”,一時間迴不過神。


    滔天怒火暫時打住。


    如何確定兩人是否血親?那就來個滴血認親。


    如今世人所知的滴血認親方法,一是滴骨法。


    生者把自己的血滴到死者骨頭上,若血滲入骨內,說明生者和死者是血親(父母和子女,或者兄弟姐妹)。


    另一種是合血法。


    取一個大碗,裝上清水,兩人割破手指各自擠進一滴鮮血,如果血液在水中相融,那麽就代表有親緣關係。


    “滴血就滴血!”那對兄弟迴答,中年官員要讓人去河邊打水,人群裏卻有人喊起來:“我們去打清水,免得你們做手腳!”


    很快,有人拎著木桶跑到河邊打水,提到稅關前。


    並主動作為見證,看著兄弟倆之中的弟弟,將中指割破,滴血入盛著水的白碗裏。


    隨後,那個瀕死的老嫗被兄弟倆扶起,在指頭割了一刀,滴血入碗。


    來做見證的其他幾個圍觀百姓,見兩滴血合在一起,高唿:“合血了,合血了!”


    其他人聽得喊聲,確定這老嫗確實和那滴血的青年是母子。


    “且慢,還有我!”


    那中年官員說完,又讓人拿來一個碗,裝了桶裏的清水,自己和那年輕人各自滴血入碗,旁人一看,兩滴血合在一起。


    “我肯定沒你這不孝子。”官員笑起來,圍觀的人們麵麵相覷:這是怎麽迴事?


    滴血認親的辦法,可是沒人質疑的準啊!


    “道理很簡單,水有問題。”官員高聲說著,隨便指了指人群裏某個人,讓其用別的桶重新打水上來。


    重新來了兩次滴血認親:第一次,老嫗和兄弟之中的弟弟各自滴血,兩人的血未能融合。


    第二次,官員和那弟弟各自滴血,兩人的血,同樣未能融合。


    那兩個年輕人見狀,癱坐在地上,而先前主動打水的男子想走,也被兵卒們攔下。


    這下,圍觀的人們目瞪口呆:假母子?果然是故意鬧事的!


    深感自己被耍了的人們隨後憤怒異常:“奸徒!!”


    局勢瞬間逆轉,幾個奸徒被抓,老嫗則被另行安置,一場風波化解,稅關漸漸恢複秩序。


    關樓裏,一處窗戶邊,方才出去熱了熱身的祖珽,看著外邊的風平浪靜,覺得很無聊。


    盼了一陣子“出大事”,結果對手連作奸,都沒什麽特色,太讓他失望了。


    滴血認親(合血法),祖珽認為不準,但知道如何在水裏做手腳,來獲得想要的結果。


    鄴下惡少年,經常以此伎倆欺騙他人,譬如認親,譬如招搖撞騙。


    有人常設局誆人錢財,譬如隨便在路邊尋個老漢、老嫗,以其為父母,挾持到街邊。


    待得有車馬路過,便故意靠過去,使得老漢、老嫗被“撞倒”,然後攔住對方,哭喊起來,招來行人圍觀,把事情鬧大。


    甚至專門演一出“滴血認親”,讓苦主無法質疑。


    鬧到官府那裏,和惡少年勾結的奸滑小吏,對這種伎倆心知肚明,若主官不通此事,便上下其手。


    勒索苦主,迫使其花錢消災。


    所以祖鋌在“培訓班”裏“授課”時,就跟稅吏們講解過各種“陰招”,尤其提防那些老漢、老嫗在‘兒子陪同’下攜貨物過關。


    今日他在稅關巡視,很快就發現一對母子有問題,那倆個年輕人,對疑似其母的老嫗,根本就沒有任何關懷之親,更像是押解犯人的白直。


    祖珽見其演技拙劣,加上十分無聊,索性出去熱了熱身,現在迴想新稅製實行以來,那些魑魅魍魎的伎倆,真是覺得無趣。


    他不認為建康的權貴、豪商、大戶就這點抗稅伎倆,所以接下來,也該出人命了。


    若這幫人不敢鬧出人命,那,真是無趣得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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