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烏雲蔽日,細雪紛飛。


    南昌城西,贛水上,船隻如梭,新年在即,許多人紛紛往家鄉趕,所以本就熱鬧的贛水航道,愈發熱鬧起來。


    商船聚集的津口附近,有船家歌伎彈唱歌曲,歌聲委婉盤旋,迴蕩在贛水畔。


    “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


    “道逢鄉裏人:家中有阿誰?”


    “遙看是君家,鬆柏塚累累。”


    “兔從狗竇入,雉從梁上飛。”


    “中庭生旅穀,井上生旅葵。”


    “舂穀持作飯,采葵持作羹。”


    “羹飯一時熟,不知飴阿誰!”


    “出門東向看,淚落沾我衣。”


    贛水西岸,軍營靠河一側,隨鄱陽世子南征嶺表的冠軍將軍侯瑱,被隱隱約約傳來的歌聲,勾起了思鄉之情。


    此為樂府詩,後有橫吹曲,流傳甚廣,尤其那兩句“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讓侯瑱唏噓不已。


    他是蜀地巴西人,世為當地豪族,父親侯弘遠為益州軍府將佐,奉益州刺史蕭範之命,討伐叛亂豪強張文萼,不幸戰死。


    年輕的侯瑱要為父報仇,主動請戰,討伐張文萼。


    他每戰衝鋒在前,最後擊敗叛軍,手刃殺父仇人。


    因為表現神勇,侯瑱為蕭範賞識,屢次帶兵出征,平定各地夷、獠叛亂,得以侍奉蕭範左右。


    後來蕭範轉任,離開益州,侯瑱率家人、部曲跟隨,成為鄱陽王的心腹大將,自那以後再沒迴過家鄉。


    當年,那個十五歲便從軍的年輕人,現在已經是年近五旬的中年人,若迴到家鄉,家鄉...家鄉還好麽?


    老宅還在麽?鄉親們還認得我麽?


    侯瑱想著想著,忽然覺得有惆悵:蜀地已經被侵占,此時已是別國治下,他現在即便想迴家鄉看看,也迴不去了。


    數十年來,他隨著鄱陽王在各地鎮守,輾轉多地。


    如今隨著鄱陽世子南征嶺表蕭勃,行走在山山水水之間,忽然覺得有些力不從心。


    他年紀大了,精力漸漸不如從前,雖然身體尚可,但要入嶺表那煙瘴之地作戰,說實話,有些發怵。


    自古以來,嶺表是出了名的煙瘴之地,侯瑱覺得自己要是受不住瘴氣死在嶺表,真是...


    也虧得如今是冬天,所以不用擔心“瘴毒”,若能趕在明年夏天、煙瘴再起之前結束戰事,那就行了。


    急促的鼓聲響起,來自中軍大帳,那是主帥傳召將領議事。


    侯瑱轉到大帳,將領們陸續趕來,主帥、鄱陽世子蕭嗣就接下來的軍務進行了一番布置。


    軍隊走陸路去嶺表(嶺南),必然橫貫江州南北,而南昌為必經之地。


    從南昌往南,沿著贛水河岸一直走,翻越五嶺之一的大庾嶺,就進入嶺表地界。


    大庾嶺南麓,為衡州始興郡地界,衡州是嶺表門戶,其治所曲江在湞水畔。


    湞水自北向南流淌,最後在番禺附近入海,軍隊在曲江登船,可順流而下直達廣州治所番禺。


    所以,若蕭勃要負隅頑抗,而官軍要盡快抵達番禺,衡州曲江就是雙方必爭之地。


    曲江的得失,決定了戰爭的持續時間長短。


    衡州刺史歐陽頠,似乎並未投向蕭勃,所以曲江此時未必為蕭勃所控製。


    蕭嗣朗聲說道:“大軍行進,快不起來,所以我軍之前軍必須輕裝前進,翻越大庾嶺,直奔曲江而去。”


    “若曲江已為逆賊所占,那麽前軍至少要堵住對方,守住大庾嶺南麓,讓大軍能夠從容過嶺,抵達曲江。”


    前軍就是開路前鋒,職責十分重要,此次大軍南征,一旦被蕭勃的兵馬堵在大庾嶺附近,那麽即便官軍兵力再多,擠在狹長的山道上也施展不開。


    對方可以拖下去,拖到明年夏天瘴氣起,那就麻煩了。


    誰為前軍都督帶兵先行,蕭嗣出發前已有布置,畢竟這種事不可能現在才想起來,原計劃就是到了南昌後,前軍輕裝先行。


    隻是現在發生了一些事情,前軍都督人選,乃至承擔前軍重任的隊伍,有所變更。


    蕭嗣宣布了一個消息:“有饒州義勇,來軍前投效,願為前軍。”


    諸將聞言愕然:義勇?義勇能打硬仗麽?讓他們做前軍,不怕誤事?


    不過他們很快就注意到“義勇”前麵的詞:饒州。


    不是別處的義勇,而是饒州義勇。


    饒州,原為江州鄱陽郡,也是鄱陽王名義上的封國所在,如今一提起饒州,其實意思指的就是鄱陽。


    而說起鄱陽,人們更容易聯想到另一個人。


    侯瑱很快迴過神,看著蕭嗣,心中驚訝:不、不會吧,莫非是那位...


    蕭嗣很快公布答案,兩名布衣青年得令,入帳。


    諸將定睛一看,不由得一愣:兩人身材魁梧,身高不下八尺,壯如牛。


    一雙手臂,粗得好像人的雙腿。


    兩人並肩站著,仿佛兩扇門板合攏,把門關得嚴嚴實實,門外照進來的光,都被擋住。


    二十出頭年紀,樣貌端正,皮膚黝黑,以其身形,稱得上壯士。


    卻見兩人躬身行禮,說:“在下鄱陽李昕/鄱陽梁淼,見過節下!”


    。。。。。。


    暫做演武場的空地上,蕭嗣和諸將冒著風雪,觀看一人展示武藝。


    全身披掛的李昕,騎著一匹紫騮馬,手提二丈雙刃槊,在場內馳騁,不斷以槊刺擊沿途左右兩側木樁上放著的竹筒。


    確切地說,是刺擊竹筒上放著的雞蛋。


    李昕手中雙刃槊,宛若雙頭蛇,迴轉騰挪、左右撕咬,將一枚枚雞蛋擊碎,卻不碰竹筒分豪。


    馬速不減,迴轉繞了一圈下來,三十根木樁上的雞蛋悉數消失,竹筒卻都好端端立在木樁上。


    使槊快且準,如此高超的使槊技法,讓在場將士看了無不驚歎。


    李昕轉到眾人麵前,拉住坐騎,橫槊馬背,騎在馬上向蕭嗣抱拳行禮,蕭嗣點點頭。


    馬蹄聲起,又有一騎入場,從李昕旁邊經過。


    卻是全身披掛、騎著匹黑馬的梁淼,雙帶鞬箙(鞬為受弓容器,箙為納箭容器),左右馳射,如行雲流水。


    李昕見夥伴表現出色,心中高興,而想著自己終於能夠上陣殺敵,更是鬥誌昂揚。


    前不久,叔叔忽然派人趕到鄱陽,給他以及娘、祖母各帶來一封信。


    叔叔在信中說,鄱陽世子率軍南征嶺表,大軍會路過南昌。


    若李昕想要為國效命,上陣殺敵,叔叔就會提前和鄱陽世子打招唿,待大軍經過南昌,李昕便可帶著義勇到軍前效命。


    梁淼也收到了兄長梁森的來信,問他願不願意從軍。


    兩人當然願意從軍,畢竟苦練多年騎射、武藝,為的就是殺敵立功。


    但李昕還得聽娘和祖母的意見。


    吳氏舍不得長孫去打仗,林氏也有些舍不得兒子上戰場,不過李笠在信中說得明白:李昕已經成家,有了兒子,就差立業了。


    李昕年過二十,不能總待在鄱陽哪裏也不去,莫非就掛著個爵位和虛職,靠在叔叔這個大樹下,混吃混喝過完一生?


    李昕若想從軍,上陣殺敵立功,李笠這個做叔叔的必然會大力支持,調精銳部曲隨行。


    無論是行軍紮營、臨戰謀劃還是破陣殺敵,這些部曲都能輔佐李昕,並護其周全。


    而李昕自己也有不少夥伴,同樣盼著跟隨李昕上陣,建功立業。


    當然,戰場上流矢橫飛,隨時可能出意外,這風險是無法避免的,李笠特意提醒。


    林氏雖然舍不得兒子上戰場,但卻知道兒子早就盼著如叔叔一般,在戰場上殺敵立功。


    兒子數年如一日,苦練騎術、射術以及各種武藝,不就是為了有一番作為?她無法拒絕。


    於是,李昕和梁淼做好了準備,等南征官軍船隊進入彭蠡湖,便候在贛口附近,求見鄱陽世子。


    因為有叔叔打招唿,事情進展當然順利,但軍中有軍中的規矩,他們要帶著義勇擔當前軍(前鋒),光靠主帥一句話,將士們必然口服心不服。


    所以,他們得展示自己的武藝,當眾證明自己不是草包。


    李昕正思索間,梁淼已繞場一圈,將三十根木樁上放著的竹筒一一射落。


    連射三十箭,箭箭上靶,不僅有左右開弓側射,亦有左右後射,可見騎射之嫻熟,以及膂力之強勁。


    雖然用的是騎弓,弓力要比步弓小,才能短時間內連射這麽多箭,且騎射的射距也不遠。


    但連射三十箭而準頭不失、射速極快,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梁淼收好弓,轉到眾人麵前,拉住坐騎,向蕭嗣抱拳行禮,蕭嗣點點頭。


    這兩人的武藝之高超,超乎蕭嗣的想象,如此一來,任命為前軍都督,足以服眾。


    他看向左右,問:“如何,前軍都督人選,諸位還有何異議?”


    無人反對,也不會有人反對。


    因為在場諸將,已經弄清楚這兩個人的身份了。


    李昕,為徐州牧李笠的侄兒,李笠坐鎮淮北徐州,其威名,文武官員無人不曉。


    梁淼,為李笠心腹大將、兗州刺史梁森的弟弟,梁森也是屢立戰功。


    李昕、梁淼帶著的“義勇”,其中必然少不了跟隨李笠、梁森作戰多年的精銳部曲。


    除此之外的其他義勇,恐怕也不是剛放下鋤頭、漁網的農夫、漁夫。


    所以這些義勇的作戰能力,恐怕已經達到“精兵”的水準。


    李昕、梁淼此番率領“義勇”投軍,不可能貿然行事,事前一定打過招唿,那麽向鄱陽世子打招唿的,自然是李昕的叔叔。


    而鄱陽王父子,似乎一直在拉攏李笠,如今做個順水人情,再合適不過。


    這種時候,誰會不識相地反對?


    更別說李昕、梁淼膂力驚人,武藝出眾,說不服的,難不成要和對方過兩手?


    能把雙刃槊使得唿唿轉、連續騎射三十箭均上靶的猛人,誰有把握打得過?


    蕭嗣看向已經下馬的李昕、梁淼,下令:“既如此,寡人便任命你二人為前軍左右都督,為大軍前導,直取衡州曲江!”


    梁淼和李昕聞言大喜,行禮:“末將得令!”


    兩人心中激動不已,人家是“十五從軍征”,他們熬到二十多歲,眼見著都“老了”,才有機會上陣打仗。


    磨刀磨了許多年,終於可以出鞘了!


    侯瑱看著這兩人,又看看喜上眉梢的鄱陽世子,心中一動:莫非,李笠決定大張旗鼓的站在鄱陽王這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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