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午時,軍營裏,食堂廚房內,炊事員們忙著煮飯做菜,人人都忙碌不已。


    灶台上架著好幾口大鐵鍋,各有一名炊事員站在這些鐵鍋前,握著如同鐵鏟一般的炒菜鏟,奮力攪拌著鍋裏的青菜。


    突擊檢查食堂的李笠,在廚房裏走了幾圈,對烹飪用料很滿意。


    他辛辛苦苦賺來的錢,是用來養兵的,不是用來養碩鼠的。


    花十文錢做夥食費,必須得有八文錢吃進兵的肚子裏,至於剩下那兩文,一文是經手人的工資,一文是算是食材損耗。


    自古以來,後勤就是腐敗的高發區,譬如夥食這一塊,隻要心夠黑,就可以不動聲色發大財。


    而這個時代裏,喝兵血最常見的套路,就包括克扣夥食。


    對於李笠而言,這種行為不可接受。


    他的軍隊,日常訓練的訓練強度很高,將士們的夥食必須有保障,才能堅持下去,才能鞏固訓練成果。


    誰敢克扣夥食,就是挖李笠的根,他就要對方死。


    徐州軍的戰鬥力強,是因為主帥把大頭兵當人來用,而不是當成榨汁原料來榨。


    李笠離開熱騰騰的廚房,來到附近的地埋式沼氣池旁,看著這個對食堂廚房灶台供氣的“氣源”,聽管理員講解沼氣池的運行情況。


    當頭第一個問題,就是問:“沼氣池的導氣管還容易堵麽?”


    “不堵了,如今,大夥都有經驗了。”管理員笑起來,一臉尷尬。


    李笠也笑起來:“你們的經驗可不能捂著,得帶徒弟,讓更多的地方用上沼氣池。”


    尷尬在眾人的笑聲中消失得無影無蹤,至於這尷尬由何而來,當然是有不好明說的原因。


    當初在鄱陽,開始使用沼氣池的時候,大夥都缺乏經驗,包括李笠。


    他隻知道沼氣池的概念,具體怎麽弄,不清楚,慢慢摸索了幾年,技術員們才初步清楚該怎麽管理沼氣池。


    在寒山,軍營裏修起沼氣池,同樣問題多多,要麽沼氣池不出氣,要麽其導氣管(排氣管)總是堵。


    管路堵了,那就要疏通,沒有經驗的人去疏通管道,經常被管道裏噴出來的玩意糊臉。


    沼氣池裏,裝的都是全軍營的排泄物,可想而知被這些玩意噴到臉上,那場景有多麽尷尬。


    但比起沼氣池爆炸,被池子裏的玩意糊臉都是小事一樁:沼氣池爆炸可是會出人命的。


    即便是在後世,也偶有新聞:住宅小區/路邊化糞池,因為熊孩子作死扔炮仗進去(一般是井蓋的孔眼),導致井蓋被炸飛。


    “我們在軍營修沼氣池,用沼氣灶,目的就是為了省錢,哪怕寒山的煤價不高。”


    李笠說得很坦然,“而沼氣池裏漚熟的..可賣做肥料,是一筆不少的收入。”


    “但是,一切的前提是保證安全。”


    “一次次地安全事故,事後總結出來的經驗教訓,變成了一條條規章製度和操作規程,這都必須嚴格遵守。”


    “用沼氣做燃料生火,就如同在玩火,玩火很危險,不小心的話,命就會沒了。”


    李笠說了一通,至於管理人員聽沒聽進去,那就天曉得了。


    不過他對這些人管好沼氣池有信心,因為沼氣池漚出來的肥料,銷售所得,管理人員是有“提成”的。


    也允許炊事班晚上開小灶,煮夜宵,賣給手裏有幾個閑錢的兵卒們。


    這是最簡單的利用人性:有好處,才會有動力。


    甘於奉獻、不求迴報的人不是沒有,但太少了,李笠自己都做不到無私奉獻,就不去強求他人。


    芸芸眾生,總是免不了趨利避害,所以與其用繁雜製度來束縛管理者,還不如給點甜頭。


    讓這些人成為製度的受益者,自然就會認真維持製度的運轉。


    忙了一圈,已到飯點,李笠走進食堂,與兵卒們一起用餐。


    順便和大夥聊聊夥食問題,聽聽大夥對食堂有何意見。


    當然,他也要聽聽炊事員們的說法,看看有什麽難處。


    軍隊裏的食堂,由“炊事班”負責,其成員為炊事員,即夥頭兵。


    食堂和用餐者,相互間容易產生矛盾,這很正常,因為大食堂做的是“大鍋飯”、“大鍋菜”,而人的口味多有不同。


    正所謂“眾口難調”,軍隊食堂要做到夥食“人人滿意”是不可能的,免不了有人抱怨飯菜不好吃。


    也不乏抱怨“同一盆菜,鹹淡不均”等等。


    雙方有了矛盾,但都沒錯,所以需要有“和事佬”來協調,否則矛盾積累起來,就會有怨氣。


    以李笠的身份,不可能天天蹲“基層”當和事佬,對此他做了對應的安排,有人監督食堂夥食問題。


    今日有此舉動,說白了就是走個形式。


    彰顯他體恤下情,讓兵卒們對他有親近感。


    當官,總免不了‘表演’一下親民,走個形式,沒什麽不好意思的。


    因為真正有些“昧著良心”的事,李笠都已經做了。


    臨近年底,李笠此時變成“散財童子”,給將士們帶來一個好消息:


    “今年,大夥打了許多仗,眼見著就要過年了,軍府準備了許多兌換券,分發給大夥。”


    “這兌換券為紙製,可以在城裏那些指定的商家處,根據其上所寫內容,兌換各種商品,大夥就把這些商品,當做年貨吧!”


    這確實是好消息,在場兵卒們喜上眉梢。


    李笠又說:“我今日是提前說一聲,具體事宜,後續自會安排,就在這幾日間。”


    “兌換券為紙製,為防偽造,有一些防偽措施,具體是哪些措施,軍府發放兌換券時,會告訴你們的。”


    “不過世間總是有一些能人異士,精通各種技藝,可以偽造許多物件,所以這兌換券是有期限的。”


    “請大夥務必在截止日期前,把兌換券用出去,逾期可就作廢了。”


    聽著聽著,有人疑惑起來:直接發物品不就行了,何必多此一舉,搞什麽兌換券?


    李笠當然知道將士們會有疑惑,卻打算裝聾作啞。


    因為他的行為,類似於玩火。


    玩得好,事半功倍,玩脫了,那就是一地雞毛。


    不過,人缺錢的時候,哪來那麽多講究。


    他認為自己隻要把套路玩好了,成功幾率還是很大的。


    。。。。。。


    數日後,軍營東門,大量不明身份的男子聚集在門口,手裏拿著紙牌,上麵寫著“收兌換券”。


    隻要有人從裏麵出來,這些男子就會喊起來:“高價收兌換券,價錢好說!”


    兌換券,指的是軍府發放給將士們的一種紙製憑證,用這種憑證,可以在城裏一些指定的大商家,兌換一些緊俏的商品。


    這種兌換行為,是立刻生效的,不存在“本店暫時無貨”的情況。


    正是因為兌換是立刻生效,不需要排隊待貨,所以“高價收購兌換券”有利可圖。


    按說軍營重地,不允許閑雜人等聚集門口,卻不知何故,守門衛兵對這些人視而不見,任由對方“騷擾”進出軍營的人員。


    軍營門口處熱鬧非凡,軍營裏,營區各營房內,兵卒們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一個個麵色凝重,竊竊私語。


    正常情況下,這意味著兵卒們即將嘩變。


    不過軍士們卻視而不見,甚至本身也參與其中。


    軍士馬長興,此時就給幾個手下分析利弊,拿著幾張兌換券,緩緩說道:


    “我覺得,這兌換券到底是兌換菜籽油、精麵、海產幹貨,還是直接賣給二道販子,得看你們過年時,打算拎著什麽迴家。”


    “我就省事了,家人都在鄱陽,自己光棍一個在寒山過年,換那食油、精麵沒用,不如賣給二道販子,得了錢,到不夜坊逍遙快活。”


    “你們呢?要想清楚,如今臨近年底,家家戶戶都在置辦年貨,城裏許多商家都賣斷貨了,要買得等幾日。”


    “尤其海產幹貨,緊俏得很,從海州那邊走運瀆運迴來的幹貨,到城裏瞬間就被搶購一空,拿錢去買,要等。”


    “手裏有兌換券,直接就能兌換,不會誤了日子。”


    “你們家在兩淮,不遠不近,跟著軍府的後勤隊順道迴家,得提前出發,等不起。”


    “要是賣了兌換券,得了錢去買海產幹貨,差價是賺了,可你們能及時買到麽?”


    “海產幹貨很稀罕,帶迴去,在左鄰右舍麵前多長臉?現在買,都不一定能及時買到。”


    “當然,若你們需要用錢去買一些兌換券上沒有的東西,那麽把兌換券賣了,倒也不錯,卻一定要快,因為你們等不起。”


    馬長興這麽一分析,幾個兵都明白了。


    也明白這兌換券的好處在哪裏:讓他們多了一個選擇。


    可以直接用兌換券來兌換暢銷的商品,也可以賣給二道販子換錢,用錢去買自己想買的東西。


    但一定要快,因為返鄉過年需要提前出發,軍府的後勤隊,會前往各地輸送物資,返鄉軍人可以同行,但隊伍不等人。


    糾結之際,人人都覺得自己手中那幾張輕飄飄的兌換券,變成了炙手可熱的稀罕之物。


    但毫無疑問,這玩意真的值錢呐!


    兌換券,巴掌大的一張紙,矩形,上麵正反兩麵畫著漂亮的彩色花紋和圖案,寫著“中等菜籽油十斤”等內容。


    為了防止偽造,兌換券有一些“防偽措施”,其中最直觀的一處,是把紙條對光看時,其上有更透光的縫隙,構成明亮紋路。


    這紋路到底是怎麽弄上去的,不得而知。


    相同的疑問,在許多人心中冒出來,祖珽也不例外。


    此時,他在寒山自己的家中,琢磨著兩張“兌換券”。


    祖珽如今在屯田都督府任職,臨近年底,奉命到寒山轉運一些物資,將其運迴單父,於是得知了“兌換券”熱銷的消息。


    弄來一張,仔細一琢磨,不由技癢:他最喜歡偽造文玩,糊弄別人。


    至於當年偽造公文倒賣糧草,一來是為了牟利,二來是找刺激。


    祖珽很喜歡找刺激,於是一番準備之後,以這一張“兌換券”為摹本,精心偽造了一張假的。


    現在,兩張“兌換券”放在一起,乍看上去,真假難辨。


    甚至連真品上的“水印”,他都做出來了。


    辦法很簡單,用特製的小刀刮。


    祖珽涉獵廣泛,會很多技巧,雕工和刀工不錯,所以用小刀在紙張上刮,刮薄,硬是刮出了“透光水印”的效果。


    當然,真正的水印,應該不是一刀刀刮出來的。


    他的繪畫水平也不低,用筆墨精心臨摹,畫出足以亂真的花紋和圖案。


    問題是相同材質的紙張不好找,因為兌換券的紙張很特別,吸水性極差,泡水不爛(相對其他紙)。


    兌換券用的墨也有蹊蹺,兌換券被水浸泡,其上墨水不那麽容易模糊。


    繪製兌換券上圖案的紅、藍、黃三種顏色墨水,色澤有些詭異,不太像是正常顏料的顏色。


    所以種種防偽措施頗為有效,在高手眼中,很容易分辨真偽出來。


    那些聚集在軍營門口收購兌換券的小販,肯定具備辨偽能力,加上有時間限製,所以,這假的兌換券,恐怕用不出去。


    祖珽拿著假兌換券,陷入沉思。


    為何軍府不直接發放物資給將士,而是畫蛇添足,弄出個兌換券來,多一番周折?


    肯定是別有目的。


    祖珽知道兌換券的門道:軍府發行兌換券,將士們(或者其他持有者)憑借兌換券,到特定商家那裏兌換商品,這些商家再憑兌換券,到軍府換得等價銅錢。


    兌現價格已經定好,而兌換券的發行原則是軍府手中有多少錢,才能發行等價的兌換券。


    看上去很正常,但這個過程一旦形成“習慣”,商家得了兌換券後,不急著去軍府兌換等價銅錢,意味著...


    意味著發行兌換券的軍府,有機會上下其手。


    祖珽幹過貪汙受賄、坑蒙拐騙,所以思路異於常人,所以他認為,彭城公李笠的心思,就是在這“上下其手”之中。


    但前提是人們對於兌換券的使用形成習慣,並認可其價值。


    所以,祖珽認為,聚集在軍營門口“高價收購兌換券”的小販中,肯定少不了彭城公安排的人。


    之所以聚集在軍營門口,向進出人員唿喊“高價收購兌換券”,就是要向將士們和過往行人營造出“兌換券真值錢”的氛圍。


    軍府可以將發放兌換券給將士的行為變成慣例,且每次發放兌換券後,都有小販守門口喊著“高價收購兌換券”。


    多搞幾次,“兌換券很值錢”這念頭就會在人們心中紮根。


    當兌換券沒了期限限製,或者期限較長,人們的心態會變。


    若兌換券能做到持有者在商家那裏隨時兌換商品,商家能在軍府那裏隨時兌現銅錢,人們會漸漸傾向於將其作為某種有信用的憑證,不急著兌現。


    軍府沒了必須隨時兌現銅錢的負擔,就可以“適當增加”兌換券的發行數量。


    譬如軍府能拿出一萬貫銅錢來應付兌現,卻發行價值一萬五千貫銅錢的兌換券。


    如此就是憑空多出一筆錢,將其當做獎賞,分發給將士。


    祖珽認為,這就是李笠的打算,以自己的信譽做擔保,變相騙錢。


    卻比發行“當十錢”、“當百錢”、“當千錢”來騙錢厲害得多。


    曆代朝廷發行大麵值銅錢,目的就是搜刮民脂民膏,此舉太過明顯,任誰都知道是在騙錢,人人咒罵。


    而李笠的做法,其實也是騙,可使用者被騙了還喜滋滋的。


    “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哈哈...”


    祖珽輕聲笑起來,將精心偽造的兌換券撕碎。


    他造假,不過圖的是小利,而李笠這路數,若他沒猜錯,其目的可不簡單。


    對方斂財的手段,讓祖珽歎為觀止,而行事的膽量,讓他更是佩服:


    如此玩火,一旦搞砸了,全軍嘩變都不是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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