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延陵城外宿營地,李笠結束巡營,迴到帳內。


    他奉命率軍返迴建康,所以,不用打仗了,這也是預料之中的事情,因為他活捉侯景,立下頭功,沒必要再隨軍作戰。


    否則就是搶別人的功勞,這可會犯眾怒的。


    迴到建康,就要接受嘉獎,李笠和隨後過來的張鋌閑談,談自己可能得什麽嘉獎。


    “你認為,朝廷..天子,會有何種嘉獎?”李笠問,張鋌卻反問:“李郎立了頭功,可想想過其他將領的感受?”


    “大概是悵然若失吧。”李笠笑起來,“頭功,被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子輕輕鬆鬆給搶了,換做誰,都會有不甘。”


    “所以,李郎覺得,接下來,還能有仗打麽?”


    “我想,應該沒有了,即便剿滅侯景黨羽,接下來收複司州,以及平定藩王叛亂,都不會有我的事。”


    “對,朝廷那麽多武將,那麽多資曆深厚的宿將,他們還等著立功,還等著讓子侄立功、晉升,憑什麽,再讓李郎去搶功勞?”


    “而你,年紀輕輕就立下如此大功,厚賞是必然,那麽,要如何賞,才不會引來非議?”


    “畢竟,你出身微寒,在朝中,不會有人幫你說話,這是天子必然考慮的問題。”


    張鋌說了一番,才迴到李笠一開始的問題,先提起朝廷的封爵製度。


    爵位等級分為:王、公、侯、伯、子、男,王爵一般隻有宗室才能獲得。


    “我認為,李郎至少封侯,侯為縣侯,食邑千戶左右,當然,這是虛封。”


    “所謂‘得侯景首級者,封河南王’,李郎就莫要當真了,朝廷是不會真的封王,若封了,李郎敢受麽?”


    這道理李笠知道,張鋌繼續分析:“李郎屢立軍功,還活捉侯景,必然進軍號,或許在‘輕車將軍’左右。”


    “輕車將軍為軍號二十四班之首,皇子皇孫起家軍號,多為‘輕車將軍’。”


    “至於實職官,我想,應該是班秩十班的雲騎將軍或遊騎將軍,這是禁衛將軍,同班的還有朱衣直閣將軍,不過這得擔任過方伯之人才能授予。”


    李笠不解:“方伯是什麽?”


    張鋌解釋:“方伯,一方之長,先秦時指的是諸侯之長,漢以來,指的是刺史。”


    “原來如此,請繼續。”


    “然後,本官之後應該還有加官,要麽是班秩十班的員外散騎常侍,要麽是班秩十一班的通直散騎常侍,當然,十二班的散騎常侍,也不是不可能。”


    李笠問:“加官是什麽?”


    “加官,就是在本職官位上,加一個清貴的虛銜官職,不需要做什麽實際事務。”


    “那散騎常侍是做什麽的?”


    “散騎常侍,為散騎、常侍合稱,散騎,即天子出行時的騎馬隨從,常侍,就是常在身邊侍奉,即天子親隨。”


    “散騎常侍合為一個官職,始於曹魏。”


    李笠聽得似懂非懂:“這是親信的意思?那為何說散騎常侍是虛職呢?”


    “在魏晉時,散騎常侍是實職,有定額,要勸諫天子言行、為天子出謀劃策,均為宗室或者世家大族子弟擔任任,不過從劉宋開始,漸漸濫授。”


    “大量寒人以軍功晉升,朝廷便授予散騎常侍、通直散騎常侍等散騎諸官以示意尊榮,亦或授予給降將,以示恩寵,世家子弟便不再以任散騎諸官為榮。”


    “加官多了,又有員外散騎常侍,員外,即員額之外的意思。”


    張鋌說到這裏,進行總結:“所以,我覺得,李郎的封賞有可能是...”


    “轉雲騎/遊騎將軍,加通直散騎常侍,進號輕車將軍,封某某縣侯,食邑千餘戶,賞錢、布、糧若幹。”


    張鋌見李笠若有所思,再說:“或許還有,持節,領某某郡守。”


    “領....就是遙領、不到任吧?持節是什麽意思?”


    “節,即旌節,天子所遣使者需持‘旌節’憑證,持‘節’者,代表天子行使地方軍政權力。”


    “節的權力,由大到小分‘使持節’、‘持節’、‘假節’。”


    “使持節,可殺二千石以下官員;持節,可殺無官職者;假節,可殺犯軍令者。”


    “三種節常與都督、監、督聯稱,譬如...”


    “行了行了,打住。”李笠擺擺手,“聽你的猜測,陛下是想留我在建康做禁衛將軍,侍衛身邊,隨時可以出謀劃策,而不會外放做地方官?”


    “正是。”


    “然後,若需要打仗,再領兵出征,打完仗,迴建康繼續宿衛皇宮?”


    “正是。”


    “那不就是獵犬嘍?平日陪伴主人玩耍,打獵時放出去撲咬獵物。”


    “沒錯,這就是最合適李郎的安排。”


    “那我立下如此大功,為何不能外放,做個刺史、郡守?”


    “李郎留在建康不好麽?宿衛皇宮,經常在天子眼前轉悠、陪著說話,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機會,怎麽,李郎覺得不好?”


    張鋌說著說著笑起來:“做地方官,政績做的再多、再好,沒人在天子耳邊為你說好話,沒人在天子麵前提起你,有用麽?”


    “做地方官,能結交多少有用的京城人脈?”


    “做禁衛將軍,常居建康,能經常與皇子、宗室以及權貴子弟打交道,混個臉熟,讓這些人認識你,對你有深刻印象,這機會,多少人求之不得?”


    “過得幾年,你給某位皇子做佐官,隨府主外鎮地方便是順理成章,如此日積月累,資曆和人脈,不就慢慢有了?”


    “到了那個時候,再任刺史,把資曆完善,將來...”張鋌看著李笠,似笑非笑:“將來,隻比李郎大幾歲的新君即位,正好可以大用了。”


    “聽起來有道理,仔細一琢磨,卻不可能。”李笠看著張鋌,同樣似笑非笑。“因為時間不多了。”


    “柳司州兵敗,據說敗在數萬魏軍之手,可是...”


    “我聽了許多傳言,又聽了許多消息,仔細一琢磨,來犯魏兵應該並沒有那麽多,似乎,也就三四千而已。”


    “即便如此,有名將之稱的柳司州,卻敗得這麽慘,說明什麽?說明官軍從上到下,都已經爛透了。”


    “雖然也有能打仗的將領,雖然也有驍勇善戰的士兵,但是,總體而言,官軍已經不行了,不然,怎麽會讓侯景圍了台城數月之久?”


    “侯景不過是一隻跛了腿的狼,而宇文氏和高氏,是吃人的猛虎,朝廷抵禦一隻跛狼都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麵對猛虎呢?”


    說到這裏,李笠感慨:“江山風雨飄搖,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支離破碎,我哪有時間慢慢熬資曆?”


    “太平盛世,供人賞玩的玉器大受歡迎,而兵亂馬亂之際,鋒利、堅固的兵器和鎧甲,才是立身之本!”


    這話的言外之意有些犯忌,但張鋌等的就是這句話,他方才之所以說話繞來繞去,是因為摸不清李笠的想法。


    經過這幾年的接觸,張鋌認為以李笠的才幹,應該有所作為,而不是困在建康,當天子的獵犬。


    如今時局漸亂,留在京城結交人脈?那是浪費時間,還不如想辦法外任地方,早做打算。


    “李郎,要把握這次機會,一定要外任地方官。”


    張鋌提出建議,李郎反問:“陛下未必會放我出去,而且,我如何能提這要求?”


    “陛下若真如你所猜測的那樣,讓我做高班秩的禁衛將軍,加什麽散騎常侍,留在建康,留在身邊,這是恩寵,我若拒絕,這不是不識好歹麽?”


    張鋌的態度很堅決:“李郎,不僅要外任地方官,而且,一定要做鄱陽內史!”


    “什麽!我是鄱陽人,做鄱陽內史?異地為官這規矩,你又不是不懂!”


    “李郎,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張鋌堅持己見,“鄱陽是你的根基所在,現在不抓住機會,悔之晚矣!”


    “況且,所謂的異地為官,又不是沒破過例,譬如雍州刺史一職,也曾以雍州豪族出身勳臣為刺史,對於天子而言,無非是權衡利弊,利大於弊即可!”


    李笠瞪大眼睛:“你說得輕鬆,我何德何能,能讓陛下頂住朝野非議,為我破例?”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張鋌說完,看著李笠:“李郎若能為陛下解燃眉之急,什麽慣例,什麽非議,通通都不是問題!”


    這話的言外之意,觸及李笠的秘密,若不是因為張鋌是自己人,李笠真想殺人滅口。


    對方的建議,李笠認為值得考慮,但得深思熟慮,所以不可能現在就表態,於是開始裝瘋賣傻:


    “今日月色不錯哈....”


    張鋌見對方沒反駁,知道自己的話有了效果,便順水推舟:“是啊,月光皎潔...”


    “時候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是,屬下告退。”


    張鋌走出營帳,抬頭看著夜空,此時烏雲密布,根本就看不到月亮,四處一片漆黑。


    但是,他的心裏,亮得如同明鏡。


    侯景之亂雖然即將平定,但這不是結束,而是開始。


    文弱的皇帝,居心叵測的藩王,內憂外患的朝廷,這局麵還能維持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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