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曲阿城外東南角,兩條運瀆交匯處的碼頭,一支船隊靠泊岸邊,隨船青壯上岸休息,因為陽光熾熱,碼頭上為數不多的樹蔭下都擠滿了人。


    有小販在旁邊支起涼棚,擺出食攤,做小本生意,引來不少人光顧,當中一個賣特色小吃的攤位,尤其熱鬧。


    這特色小吃名為“涼蝦”,並非曲阿本地小吃,一文錢一碗、便宜又好吃,所以小攤的生意不錯。


    攤主是一個年輕人,樣貌英俊,但右麵頰一道猙獰刀疤,如同鏡子上的一道裂紋,把英俊的臉毀了。


    不過年輕人一口地道的曲阿口音,明顯是曲阿本地人,一邊忙,一邊和顧客以及左右攤販聊天。


    一個大叔蹲在旁邊,一邊喝涼蝦,一邊問:“阿郎,這涼蝦可不錯,你從哪裏學來的手藝?”


    年輕人笑道:“我之前在建康裏一家食肆當夥計,見東主有這做法,就學了。”


    說著說著他還把怎麽做涼蝦也講了出來:把米磨成漿,然後煮熟,用漏勺漏入涼水盆中就成了一粒粒頭大尾細的細米條,因為形似蝦,故此得名。


    大叔聽完有些驚訝:“阿郎,你把這做法說出來,那不是砸自己飯碗麽?”


    “嗨,鄉裏鄉親的,都不容易,再說,我一個人過日子,每日賺些錢就能吃飽,無所謂的。”


    “那你怎麽迴來了呢?建康多好呀。”


    “好什麽喲,去年年底打仗,我差點就沒命了。”年輕人指了指自己麵頰上的刀疤,“唉,沒想到,迴了家鄉,還是躲不過兵災。”


    他這麽一說,許多人都唉聲歎氣起來:確實,誰也沒想到。


    誰也沒想到,逆賊居然會攻破京口;誰也沒想到,逆賊攻破京口後,不去攻打西邊的建康,反倒是往東南方向的三吳撲來。


    而曲阿率先倒黴,然後是晉陵。


    年輕人問:“大叔,聽口音,你們都是晉陵人吧,如何會來這裏?”


    “唉,這不是運糧草麽,平日裏都幹這活....”大叔說著說著,唉聲歎氣。


    他們本就是運瀆上的漕戶,如今給逆賊幹活,駕船往返運瀆上,把逆賊搶來的物資還有女人運往京口。


    晉陵和京口之間有南北走向的運瀆連接,曲阿就在道中,這運瀆又稱“丹徒水道”,大半年時間都在漕運各種物資和糧食。


    而曲阿和建康之間,有破岡瀆連接,故而曲阿是兩條運瀆的交匯處,漕戶都來過曲阿,聽得懂曲阿話。


    曲阿和晉陵毗鄰,所以兩地風情類似,方言也相近,故而光顧食攤的青壯們,和這個熱心腸的年輕攤主聊得起勁。


    聊著聊著,又聊到了這次出船。


    自逆賊沿著運瀆攻陷曲阿、晉陵之後,他們這些船民就被逆賊控製起來,專門運輸兵馬、糧草。


    之前,都是從京口往東南麵的晉陵運兵馬,然後從晉陵往京口運女人。


    但是,最近有了變化,從晉陵去京口的漕船上,基本上都是兵馬和糧草輜重。


    那大叔壓低聲音,對年輕人說:“阿郎,依我看,這逆賊不是要攻句容,再攻建康,而是要過京口,走京口道去攻建康。”


    “你呀,還是留在曲阿,莫要再去建康了,說不得到了建康,又碰到逆賊攻進來,唉...”


    年輕人驚訝不已:“這不能吧?說不定是逆賊搶夠了,把錢糧和女人運去江北,他們自己也迴去了?”


    “哎喲,你就聽叔一句勸,我可是聽到風聲。”大叔生怕年輕人不信,把自己聽到的看到的情況,大概說了一遍。


    他們這些漕戶,隻有幹苦力的份,對於船上運的貨物和乘客,基本上不清楚具體情況。


    但是,也可以從細枝末節中判斷出來些許端倪,譬如,最近會有個大人物乘船經過曲阿,前往京口。


    “大人物,嗨,帶兵的都是大人物。”年輕人笑道,沒有追問‘大人物’有多‘大’。


    然而話癮被勾起來的大叔,也不知是炫耀自己懂得多,還是證明自己所言非虛,接著說:“我可沒騙人,這是真的。”


    “聽說,晉陵城裏的將軍,搜羅了許多美人,每日裏盡情享受,不過,最近特地將一個美貌婦人,送來曲阿,要獻給這位路過曲阿的大人物。”


    “從晉陵送來曲阿?”年輕人喃喃著,“莫非,那大人物,是從延陵過來的?”


    大叔笑起來:“對頭!不然人家早在晉陵就把美人給睡了不是?”


    。。。。。。


    曲阿城郊,一處破敗的小村落裏,某民宅中,李笠正研究一張曲阿地區草圖,看看叛軍有無破綻,可以讓他有機可乘。


    曲阿為齊、梁兩國的帝鄉,僑置蘭陵郡所在地,是蘭陵蕭氏自南渡以來的宗族聚居地。


    而齊、梁兩國的帝陵都在曲阿,所以曲阿的交通十分便利,可以說是水、陸交通樞紐。


    京口-晉陵-太湖的運瀆(大致是南北走向)經過曲阿,又有東西走向的破岡瀆把曲阿和建康(秦淮河)連接在一起。


    所以,曲阿是兩條運瀆的丁字路口交匯處,三吳地區的糧食、物資走水路運往建康,皇帝迴家鄉‘掃墓’,都要經過曲阿。


    正是因為如此,李笠才會深入敵後來到曲阿,看看有無機會給侯景叛軍來個‘背刺’,以此戴罪立功。


    想到戴罪立功,李笠看向窗外,思索起來。


    先前,皇帝下令西昌侯率軍攻打延陵,李笠認為這是送死,但君命難違,所以想了個辦法,和西昌侯演了一出“將帥鬥毆”的戲,成功避戰,退迴句容。


    但是,這辦法瞞不住皇帝,遲早要被皇帝秋後算賬,所以李笠得立功,為自己演戲找一個合理且正當的理由,以便在皇帝那裏過關。


    於是,趁著自己‘傷重昏迷’,在營內養傷不見客,偷偷出擊,在向導的帶領下,率領精銳翻山越嶺,深入敵後,來到曲阿,看看有無機會大鬧一場。


    向導,就是他曾經的‘雇工’、‘炒股炒成股東’的胡煒。


    胡煒是曲阿人,其‘真愛’柳夫人被叛軍擄走,如今淪落曲阿軍營,胡煒帶著官軍潛入曲阿,首要之務就是救人。


    然後,替他們打聽各種消息。


    李笠之前是以‘燕郎君’的身份和對方接觸,並且接觸時帶著麵具,所以胡煒一直不知道‘燕郎君’的真麵目。


    雖然現在李笠同樣以‘燕郎君’的身份,忽悠對方為官軍辦事,但為防身份泄露,沒有直接和對方碰麵,一路過來,各種事由都由梁森和胡煒協商著辦。


    不一會,梁森入內,給李笠帶來了胡煒剛打聽到的消息。


    李笠聽了一遍,問:“看來,侯逆是打算走北線,從蔣山攻入建康?”


    “對,應該錯不了。”梁森點點頭,問:“我們要不要派人迴去傳消息?”


    李笠搖搖頭:“來不及了,從這裏迴句容,沒法走大路,翻山越嶺的話,時間來不及,恐怕消息沒傳到建康,逆賊就已經攻破蔣山大營了。”


    梁森又問:“那麽,那個要路過曲阿的大人物...”


    “從延陵來的大人物?”李笠喃喃著,梁森點點頭:“對,胡郎在碼頭打聽來的消息,是那些漕運船民透露的,想來不會錯。”


    李笠沉吟起來:“問題在大人物的定義,我們認定的大人物,可能和那些船民認為的大人物有出入。”


    “寸鯇,我認為,這大人物極有可能是侯景!”


    “此話怎講?”


    “寸鯇,這個送美人的晉陵守將,就是那數典忘祖的夏侯譒,他極力討好的人,不是侯景,還能是誰?”


    “美人和金銀珠寶不一樣,要送,也隻能送侯景這個大當家,否則會讓侯景不快。”


    李笠覺得自己運氣沒那麽好:“但也可能是王偉、宋子仙等左臂右膀。”


    梁森很激動:“那也不錯呀,能斷侯景的左臂右膀,那也是好的,不枉費我們冒險來曲阿。”


    “隻要弄死一兩個左臂右膀,皇帝那裏,你不就有了交待?不然,你和西昌侯就是抗命,陽奉陰違,皇帝遲早要秋後算賬的。”


    李笠故意反問:“那,若我立不下大功,被皇帝秋後算賬,怎麽辦?”


    “怎麽辦?”梁森瞪大眼睛,“那就不給他賣命!我們迴鄱陽去,等他把天下弄得大亂,我們,我們為自己打仗!”


    小夥伴這麽‘剛’,李笠很欣慰,笑起來:“不至於,不至於....我們這不就有了個立大功的機會?”


    “就算這大人物,其實連侯景的左臂右膀都不是,那無所謂,曲阿經常靠泊船隊,有許多搜刮來的糧草在此轉運,我們放火燒糧草,這樣也能給個交代。”


    然而梁森還是糾結那“大人物”到底會是誰,李笠卻覺得胡亂猜沒意思。


    他們沒有可靠的內線,胡煒打聽來的消息,可信度並不是百分百,所以把希望寄托在‘守株待兔’可不好。


    叛軍將領以及侯景的行蹤,他們是不知道的,這大人物有多‘大’,當然也不知道。


    但隻要刺殺成功,哪怕隻是殺了個中級將領,也是不錯的,加上燒了糧草,迴去後也可以給皇帝一個交代,說明他不是消極避戰。


    然而,在情報不足的情況下,想要刺殺這個過路的大人物很難,一不知道對方經過曲阿的確切時間,二不知道對方會在船隊中的哪艘船上。


    三,即便刺客能混進船隊,卻很難登上大人物的座船,所以,該怎麽實施刺殺?


    難題不少,卻難不倒李笠,他提筆在紙上寫寫畫畫,對梁森說:“既然無法直接確定時間、地點,我們可以旁敲側擊,關鍵就在一個人...”


    “那個會被當做孝敬獻出去的美人,其動向是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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