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第,黃四郎愣愣坐著,迴想著前日,驛站裏避雨的經曆,腦海中浮現對方那似笑非笑的麵容,耳邊迴蕩著李笠的聲音:


    “鄭莊公六年,楚國攻申國,申國,為武薑娘家。”


    “鄭莊公二十二年,段起兵,被鄭莊公擊敗,即鄢之戰。”


    “鄭莊公二十二年,衛國攻鄭國,即稟之戰。”


    “鄭莊公二十三年,鄭國攻衛國,即鄭攻衛之戰。”


    “你們連這四戰都不知道,還敢說通讀‘鄭伯克段於鄢’?還敢說這個故事和楚國沒關係?”


    “這四戰,說明‘鄭伯克段於鄢’,並不是簡單的母子、兄弟矛盾,而是權力博弈,諸侯利益糾葛,你們讀書讀出這種膚淺的理解,唉...”


    黃四郎收迴思緒,看著手中書卷。


    鄭伯克段於鄢,但凡讀過《春秋左傳》的人,那一定會知道這個故事:


    鄭武公夫人,為申國國君申伯之女,薑姓,因為嫁給鄭公,鄭公死後諡號是武,後人稱這位申伯女為“武薑”。


    武薑生長子,因為難產差點一屍兩命,故名“寤生”,後生次子,名“段”(或共叔段)。


    武薑極其討厭長子,十分寵溺次子,於是多次鼓動鄭武公,廢長立幼。


    鄭武公崩,嫡長子寤生繼位,即為後世所稱鄭莊公或鄭伯。


    但是,武薑處心積慮要扶段做國君,甚至為次子從長子手中討要到了京邑這個大城作為封地。


    雙方矛盾經過二十來年的激化,最後爆發。


    鄭莊公二十二年,段起兵奪位,襲擊國都,武薑打算給段做內應,開城門。


    但是鄭莊公擊敗了弟弟,弟弟逃亡衛國,然後鄭莊公將母親流放,立了黃泉之誓,一年後,思念母親,挖地道,在地道裏和母親相聚。


    黃四郎讀書時,先生講解,說故事講的是母與子、兄與弟的恩怨情仇。


    但李笠的見解,是這個故事的後麵,蘊藏著權力爭鬥、諸侯國之間的利益糾葛,旁證,是四場戰爭。


    鄭莊公六年,楚國攻申國,申國,在鄭國南邊,因為擋住了南麵楚國進攻中原的要道,所以常年麵臨楚國的威脅。


    武薑見娘家被楚國攻打,雖然楚國未能得手,但申國形勢危急,所以心急如焚,然而長子、鄭莊公似乎不怎麽用心幫申國。


    於是,武薑堅定了更換國君、讓聽話的次子段做國君的決心。


    鄭莊公二十二年,段起兵,被鄭莊公擊敗,此為鄢之戰,段逃亡衛國,武薑被鄭莊公流放,揚言“隻能在黃泉之下相見”。


    鄭莊公二十二年,衛國攻打鄭國,發生稟之戰,鄭國的城池,被衛國攻占。


    這下,鄭莊公焦頭爛額,因為他流放了母親武申,和南邊的申國關係鬧僵了,而周天子的王師駐紮在申國,提防南麵楚國。


    現在,衛國從北邊攻入鄭國,若南邊的申國國君申伯,乃至周天子認為他流放母親大逆不道,以此為借口進攻鄭國,那麽南北夾擊之下,鄭國要完。


    為避免如此局麵,鄭莊公必須將母親武薑接迴來。


    然而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要收迴來,很難,很丟臉。


    還好,有大臣識相,在酒宴上給鄭莊公台階下,讓鄭莊公當眾說出思念母親的話,然後順勢獻計:挖地道。


    於是,鄭莊公和母親武薑在地道中重逢,母子抱頭痛哭,應了“黃泉之誓”。


    現場一群作見證的大臣趕緊奮筆疾書,將這感人肺腑的場麵記下來,然後讓周天子知道。


    周天子知道鄭莊公把母親接迴來了,是大孝子,既然是孝子,那就一定是忠臣,於是讓王師協助鄭國,將衛國軍隊趕走,然後鄭國趁機反攻衛國。


    便是鄭莊公二十三年,鄭攻衛之戰,也正好是黃泉之誓實現、鄭莊公和母親在地道裏重逢的那一年。


    四場戰爭,說明了‘鄭伯克段於鄢’整個故事跨度年間,諸侯國之間的局勢。


    所以,鄭伯克段於鄢,正確的理解應該如下:


    鄭莊公繼位,根基不穩,麵對母親(外戚勢力)的逼迫,隻能退讓,封大城給弟弟做封地,而不是單純的縱容弟弟。


    鄭莊公繼承了鄭武公的誌向,即讓鄭國稱霸,以拱衛周天子為名(鄭國在成周雒邑以東),討伐周邊諸侯,擴大鄭國版圖,這對鄭國貴族是有利的。


    所以,鄭莊公要坐穩國君之位,必然以鄭國(即鄭國國內貴族)利益優先,不能讓鄭國成為申國的護院。


    不能為了抵禦楚國,而無力擴張鄭國版圖。


    鄭莊公六年,楚攻申,楚國未能得逞,武薑擔心娘家安危,對鄭莊公不聽話(不願優先保護申國)忍無可忍。


    於是徹底下定決心,讓次子段替代鄭莊公,成為鄭國國君。


    但需要時間栽培實力,而鄭莊公也沒閑著,加緊籠絡貴族,不好和母親、弟弟翻臉,這不是進一步放縱弟弟,而是基於現實不得不做出的讓步。


    鄭莊公二十二年,段羽翼已成,起兵奪位,而鄭莊公也獲得國內貴族支持,實力更強,輕鬆將弟弟擊敗。


    段逃亡衛國,衛國便有了借口,派兵攻鄭。


    鄭莊公迫不得已,想了辦法應黃泉之誓,把母親接迴來,由此獲得王師助戰,趕走了衛國,並且攻入衛國。


    所以,整個故事裏,主導鄭莊公行為的,不是母子、兄弟情仇,不是故意放縱弟弟,而是現實權力鬥爭需求,做出各種讓步。


    當他根基穩了,獲得貴族們的支持,才將弟弟(外戚勢力)解決。


    《左傳》記載的是諸侯們的故事,那麽看這些故事時,不能僅僅當做諸侯的家事來看,還要當做國事來看。


    要看到權力博弈,要看到諸侯國的紛爭。


    黃四郎被李笠這麽一說,才發現自己學的《春秋左傳》,好像隻是學了皮毛。


    如同下棋,自己隻是到了“走一步、看一步”的水平,而對方,是“走一步、看三步”的水平。


    “我還以為郡學的學子,很了不起,結果居然連鄭伯克段於鄢的故事都看不懂,不知這算不算是不學無術啊..”


    李笠那日的嘲笑,黃四郎記憶猶新,當時和幾個同學隻覺慚愧得無地自容,又無法反駁,尷尬不已。


    直到現在,黃四郎依舊耿耿於懷,不是在意李笠的諷刺,而是覺得自己學藝不精。


    相反,李笠應該是看過很多書,所以才能把那個時代的各國形勢捋清楚,從“鄭伯克段於鄢”這個故事,看出不一樣的內容。


    那麽,我這麽多年讀書,白讀了?


    黃四郎忽然有一些恍惚,發現李笠好像不似當初自己想的那樣:不學無術,而且為人品性卑劣。


    娘反複說,說李笠從江五郎手中把她贖出來,真就是做好事救人,而不是之前和“沈郎君”勾結,見“沈郎君”猝死後才換了副麵孔,跳出來做好人。


    阿耶也是這麽說。


    或許,李笠這個人,並不是有才無德的壞人?


    或者,這鄭伯克段於鄢故事的深一層含義,是有高人教授的?


    黃四郎越想越覺得奇怪,思來想去,決定要去李笠那裏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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