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初晴,江陵城裏一片泥濘,行人們踩著木屐,小心翼翼行走在街道上,荊州州廨前街道,白直們正鋪灑白沙。


    江陵多雨水,夏秋之際尤其如此,一場暴雨過後,城裏許多街道的積水可達數尺,給人們的出行帶來不便。


    官宦人家出行有牛車,倒是不怕街道上的積水,但是官員們乘車到了公廨,總是要下車的,若鞋履被汙水弄濕了,極為不便。


    更別說在州、郡、縣公廨進出的尋常小官吏,坐不起牛車,隻能徒步涉水出行,進出公廨時一個個滿腳泥濘,踩得公廨裏到處都是泥,有礙觀瞻。


    所以每逢雨天,州、郡、縣公廨的白直們都要處理門前積水,但積水急切間排不出去,就隻能時不時鋪上沙子,將路麵墊高。


    而州廨門前道路鋪沙子的速度最快,因為這是州廨所在,荊州門麵所在,若是滿地泥濘,荊州刺史、廬陵王見了可是要發火的。


    此刻,多有牛車在州廨前停下,車上官員下車,踩著沙子向廨內走去,待得牛車駛離,隨後又來一輛牛車停下。


    車水馬龍的州廨正門,人來人往十分熱鬧,大小官員的隨從眾多,人聲嘈雜,州廨門吏竭盡全力維持著門前秩序。


    街邊一隅,各家隨從們聚集在路邊,守著自家牛車,等候自家郎主出來。


    閑來無事,隨從們閑聊起來,說起家長裏短,講起各地奇聞異事。


    江陵是江防要地,位於長江北岸,往來商旅如過江之鯽,常在江陵城裏逗留,給城裏的人們帶來各地消息,這些消息,就是許多人的談資。


    交頭接耳的嗡嗡聲中,有四名少年踩著木屐、挽著褲腿,在泥濘之中慢慢前行,接近州廨。


    時不時有牛車經過,前導高聲唿喊著“讓路”,四名少年局促的躲到路邊,等牛車經過,再慢慢向前走。


    眼見著距離州廨越來越近,名為潘寶的少年幹咳一聲,看向身邊的賈成。


    賈成身上傷口還未完全愈合,所以動作稍大就會疼,此刻低著頭向前走,似乎還未從長途跋涉中恢複過來。


    “準備好了麽?”


    潘寶低聲問,滿嘴鄱陽口音,和周圍的江陵口音形成鮮明對比。


    賈成點點頭,目光堅定,他在潘寶的帶領下,不遠千裏乘船來到這裏,關鍵時刻就要到了。


    潘寶又看向另一邊的少年,看著這個名為潘元的堂弟,用江陵話低聲說:“接下來,就拜托你了。”


    “啊,好,好...”


    潘元應承著,卻有些緊張,見潘寶離開、往迴走,他和自己的外弟(表弟)張六郎一起,帶著賈成向前走。


    走著走著,張六郎走在前麵,迎著路旁眾人的注視,靠近州廨。


    他們一身寒酸,看上去就不像是哪個官宦的隨從,而是尋常小民,所以州廨門前值守的士兵很快注意到這幾個“閑雜人等”。


    就在這時,張六郎停下腳步,咽了咽口水,猶豫片刻,迴頭看見外兄向自己點頭示意,張六郎抹了抹鼻子。


    樹後站到路旁,靠著牆,雙手抱在胸前,然後喊起來:“非...非...”


    聲音有些顫抖,旁人聽他這麽一喊,齊刷刷看過來。


    “非禮啊....非禮...啊...”


    張六郎一邊喊,一邊哭泣,做瑟瑟發抖狀。


    這下,所有人都看過來。


    非禮?一個少年而不是一個小娘子當街喊非禮?


    哇,這是怎麽迴事啊?


    在路邊閑得無聊的各家隨從,聞言紛紛聚過來,看著這個少年哭喊“非禮”,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遠處,躲在街角處的潘寶,緊張的看著人群聚集在馬六郎身邊,再看賈成和潘元站在一旁,靜候時機。


    ‘一定要成功啊...’


    潘寶念叨著,希望這次冒險能夠成功。


    潘寶是大鯰彭食肆東主彭均的夥計,本是江陵人,因為和父輩寓居鄱陽,便成了半個鄱陽人。


    潘寶在江陵有親戚,於是受李笠所托,帶著賈成登上親戚管著的西行商船,來到荊州州治江陵。


    此時,潘寶遠遠看著聚集在張六郎身邊的人越來越多,以至於阻塞路麵,州廨門前的士兵、吏員紛紛過來喝罵。


    正門的破綻出現了。


    賈成和潘元不動聲色繞過人群、靠近州廨正門,趁著門前吏員、士兵、白直去驅趕聚集人群的機會,踢掉腳上木屐,撒丫子往州廨裏衝。


    守在門邊的門吏,注意力在那個哭喊著“非禮”的少年身上,未曾料有兩個小子竟然從眼前人群衝出,往門裏撞。


    反應過來時,這兩個已經如同一陣風那樣,刮進去了。


    “你們做什麽!”


    門吏唿喊起來,嚇得魂不守舍,趕緊追逐這兩個膽大包天的小子,而州廨裏來來往往的人們,見著兩個小子闖進,一下子迴不過神。


    “抓住他們!抓刺客!!”


    州廨內值守、巡邏的士兵,率先反應過來,嘩啦啦衝上去,要將這兩名刺客拿下,而旁人聽了“有刺客”,趕緊躲閃,一時間前院裏亂成一團。


    包圍圈很快形成,然後縮小,卻見其中一個名少年,忽然掏出一張白布,奮力揮舞著,高聲大喊。


    說話帶著外地口音,大夥聽不懂,而另一個少年喊出來的話,大夥倒是聽得清楚:“冤枉!冤枉啊!江州鄱陽草民,求上官主持公道!”


    。。。。。。


    廳事,身材魁梧的荊州刺史、廬陵王蕭續坐在書案後,板著臉,一雙眼睛如同鷹眼,盯著眼前階下跪著的兩個小子。


    階旁,侍衛們按刀侍立,防著這兩個小子忽然發難,兩側又有官吏,一個個沉默不語。


    今日,一切如常,忽然有人闖入州廨,一開始以為是刺客,於是弄得人心惶惶,結果卻是跑進來鳴冤告狀的百姓。


    闖入州廨的兩個小子,其中一個居然來自江州鄱陽,不遠千裏來到荊州江陵的荊州州廨告狀,求上官主持公道。


    佐官們聽了此人所謂的‘冤情’,梳理了數遍,然後上呈刺史、廬陵王蕭續,由蕭續定奪。


    “寡人問你...”


    蕭續看著賈成說道,因為說話帶著建康口音,一名會說鄱陽話的吏員趕緊把話轉述給賈成。


    “你,為何會來江陵?”


    賈成趕緊迴答:“迴大王,小人本來是要去襄陽,結果乘船走在漢水、靠泊竟陵時,發現有鄱陽王府的人在碼頭,小人害怕,便下了船,想走陸路北上去襄陽。”


    “結果路上也有王府的人,小人實在是沒辦法,隻能南下,躲到江陵。”


    “小人饑寒交迫,眼見著就要撐不下去了,幸得,幸得這位潘郎接濟,他聽了小人的話,便、便帶著小人來州廨伸冤...”


    蕭續曾任江州刺史,大概能聽懂鄱陽口音的話,不等吏員轉述完畢,揚起手中寫著字的布(訴狀),問:“你說的,可否屬實?”


    賈成磕起頭來:“小人所說,句句屬實!求..求大王為小人做主!”


    “那,這上麵的字,都是你寫的?”蕭續盯著賈成,眼睛眯起來。


    “是、是小人在尋陽時,一名先生好心,為小人寫的。”


    “你在尋陽做什麽?”


    “小人本來想去尋陽州廨告狀,可是、可是..見著王府裏的人,進出州廨,小人害怕.....所以想去襄陽,求鄱陽王做主...”


    蕭續再問:“你來寡人這裏...天差地遠的,寡人為何要為你做主?”


    “小人實在是沒去處了....再拖下去,不要說告狀,餓都餓死了...”


    賈成說完,不住磕頭。


    蕭續揮揮手,示意吏員將這兩個小子帶下去,等人走後,看向左右:“你們覺得呢?”


    一名官員出列:“迴大王,江州鄱陽郡的案件,荊州是管不著的。”


    “那寡人就是要管呢?”


    那官員麵露難色,但還是迴答:“此人為鄱陽王府逃奴,要麽是鄱陽郡管,要麽是鄱陽王府管。”


    “大王若是要管,名不正,言不順,幹涉他州事務,是要....”


    蕭續不等對方說完,發話問其他人:“你們呢?”


    另一名官員出列:“大王,逃奴所說的話,不可輕信,不如..”


    “下一個。”蕭續說道,佐官們麵麵相覷,心中叫苦:哎喲,這下又要出大事了!


    為什麽說“又”呢?


    因為廬陵王之前就已經彈劾過湘東王,鬧出不小的事來。


    廬陵王和湘東王都是皇子,一個排行第五,一個排行第七,曾經關係不錯,但因為一個女人,湘東王被廬陵王彈劾,結果弄得灰頭土臉。


    這件事廣為人知,現在,廬陵王又要折騰了。


    蕭續見佐官們不吭聲,冷笑起來,隨後說:“寡人以為,此事不可袖手旁觀。”


    “寡人,不可能看著有人執法枉法而視若無睹,不可能看著有人放縱家仆魚肉百姓而視若無睹!”


    府主都發話了,佐官們還能說什麽?


    “來人,準備筆墨。”蕭續麵帶微笑的說,露出的牙齒,閃爍著寒光。


    他看著案上放著的訴狀,心中歡喜:嗬嗬,七官,你又有把柄落在我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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