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七年十一月,下午,北風唿號中,彭蠡湖畔漁港熱鬧非凡,忙碌了一日的漁船紛紛靠岸,帶迴大量漁獲。


    這裏是彭蠡湖東南邊緣,為鄱水入彭蠡湖河口處,名為鄱口。


    鄱口碼頭上,許多人正忙著將大魚小魚分類、運輸,人群中摻雜不少身著皂衣的男子。


    皂色即黑色,皂衣即黑衣,這是吏員的“製服”,而碼頭上的吏員,為鄱陽郡的郡吏。


    蹲在地上的李笠,手裏拿著尖刀,抬頭看著周圍的“古裝男子”,再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穿著的皂衣,忍著打噴嚏的衝動,將殺好的魚放到木盆裏。


    天氣寒冷,水也冷,李笠不停從水桶裏撈魚,雙手被水泡白,又漸漸被寒氣冷透,手指動作有些僵硬。


    他從清晨跟船捕魚到現在,已經忙了大半天,累得腰酸背痛,卻不得休息,上了岸還得殺魚,直到天黑。


    這麽忙碌一天,卻連一文工錢都沒有。


    探手入桶撈魚,木桶裏的水如同鏡子,映照出李笠的模糊頭像,隻見頭上長著兩個角,其實這是梳著的兩個發髻。


    總角是未成年人的發型,男未及冠、女未及笈,便在頭頂梳兩個發髻,宛若兩個角,是為“總角”。


    然而三天前,他還是個成年人,睜開眼後,什麽都變了。


    旁邊一名皂衣男子見李笠發呆,用腳輕輕踢了他一下:“李笠!你發什麽愣?趕緊做事!”


    “好好...”李笠應承著,從桶裏撈起一尾草魚,草魚不停掙紮,激起水花,灑了李笠一臉。


    寒風吹來,他隻覺臉上發冷、鼻子發癢,打了個噴嚏,手一滑,草魚掉到地上,不停撲騰,求生意識很強。


    如今人們把草魚叫做“鯇魚”,李笠舉起刀,刀背向下,對準魚頭,用力一砸。


    悶響過後,草魚停止掙紮,李笠將其放到砧板上,麻利的殺起魚來。


    很快殺好,往盆裏一扔,然後看看四周,看著寬廣的湖麵。


    ‘彭蠡湖,就是鄱陽湖的古稱吧,我怎麽就成古人了?’


    他如是想,直起腰,看著周圍忙碌的人群,還是覺得難以置信。


    三天前,意外還沒發生時,他過得好好的,第二天還要出差,結果現在一切都變了。


    他成了鄱陽郡的捕魚小吏,因為前不久捕魚時落水,起來後被寒風一吹染了病,高燒不退,眼見著就要完蛋了。


    結果“物是人非”,燒也退了。


    李笠出身世服吏役的吏家,年紀十三歲,是“總角”,家中排行第三,按習慣被稱為“李三郎”。


    李家世代捕魚,男丁服吏役都是為官府捕魚,每月需上繳定額魚獲,有時官府會額外加派,指定上繳某種魚類若幹,稱為“某魚之役”。


    因為這個時代有一種常見的捕魚工具叫做“魚梁”,所以捕魚的小吏又稱魚梁吏,當然,養魚小吏也是這個稱唿。


    如今天寒水冷,魚群都聚集深水區,於是官府組織漁民在彭蠡湖上大規模捕魚,鄱陽郡魚梁吏悉數出動。


    因為天冷、魚肉不容易發臭,漁船入港後,魚梁吏們還要現殺活魚、切塊,封入罐中製作“魚鮓”,以便長期存儲。


    李笠殺了幾尾魚後,又開始琢磨。


    旁人見他走神,低聲提醒:“你又走神?趕緊幹活呀,吳扒皮來了!”


    這句話讓李笠精神為之一振:這一世的記憶,對“吳扒皮”這個稱唿有強烈的‘應激反應’。


    他抬起頭,發現前方有個中年男子往這邊過來,其人身形消瘦,身著皂衣,一臉陰沉,身邊跟著幾個白直。


    沿途小吏見著這位經過,一個個如同老鼠見貓,忙不迭的點頭哈腰。


    中年人姓吳,為鄱陽郡吏曹,人稱“吳吏曹”,掌官府吏役調派,是諸小吏們的直接上司。


    吳吏曹若是要整人,一句話就能讓沒有靠山的小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因為此人喜歡鞭撻犯錯的小吏,口頭禪是“扒了你的皮”,便得個諢號為“吳扒皮”。


    吳吏曹來到李笠麵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冷冷地說:“李笠,你還沒死啊?”


    “迴上佐,小人沒死...病快好了....”李笠低頭迴答,時不時吸一吸鼻涕,對於小吏們來說,吏曹就是上佐。


    他大病初愈,沒得休息,就要出來捕魚,若是再著涼發燒,恐怕就熬不過去了。


    “嗯,沒死就好,沒死就繼續捕魚!”


    吳吏曹哼哼著,語氣冰冷:“你莫要忘了,繳納烏鱧的期限還有兩日,你之前交上來的魚,還差許多!”


    “迴上佐,小人明白,小人不會誤了期限的。”


    “你知道就好,記住,烏鱧每尾至少二斤,還差十二尾,一尾都不能少,少了,我扒了你的皮!”


    李笠不住點頭稱是,吳吏曹嚷嚷了一會,轉身離開。


    周圍的漁民聽得“烏鱧”二字,看向李笠的目光變得同情起來:冬天水冷,烏鱧都躲在泥淖裏不出來,很難捕捉。


    漁民大多知道冬天捉烏鱧很麻煩,和冬天捉青蛙差不多,基本上靠運氣,運氣不好,忙幾天都抓不到一尾。


    所以眾人都覺得這個小子可憐,若誤了加派,怕不是要被上官吊起來抽鞭子,抽得皮開肉綻。


    李笠不管別人目光和議論,繼續殺魚。


    烏鱧就是後世所說黑魚,性兇猛,頭如蛇、身如鯰,肉質鮮嫩。


    這種魚有類似冬眠的習性,當水溫較低時就躲在水底泥濘,不出來活動。


    所以天冷、水溫低的時候,要捕捉烏鱧很麻煩,前幾日他就是為了完成這加派,拚了命去捕捉烏鱧。


    結果在寒風中熬了幾日,不慎落水、染病,差點完蛋。


    現在,期限就剩兩日,而缺額很大,除非撞大運,否則就完不成官府加派的“烏鱧之役”。


    然後被吳吏曹打得皮開肉綻。


    李笠看著吳吏曹的背影在人群裏消失,不以為意,心想:我有見識,應付這“烏鱧之役”應該足夠了。


    但是,接下來,該怎麽辦?


    李笠又開始發呆,瞥見地麵車轍裏積水中,有一條掙紮的小魚,心中感慨。


    這就是‘涸轍之鮒’,雖然眼下還活著,但車轍裏的積水遲早會幹涸,待到那時,小魚就要完蛋了。


    按照梁國戶籍、賦役製度,十六歲及十七歲為半丁,承擔半賦役,十八歲以上為全丁,承擔全賦役。


    規定是規定,實際操作起來並不是這樣。


    未成年的李笠,因為兄長服吏役時病故,所以即便他連半丁都不是,也得出來幹活,把自家欠下的役期服完。


    把兄長欠的吏役服完,他就有十六歲,屆時還得作為李家的半丁,把新一輪的吏役也服完。


    過一段時間,繼續服役,如果還是沒錢免役,那就周而複始,到死為止。


    這樣的人生,根本就看不到希望。


    李笠當然不打算認命,琢磨著要改變人生,花了三天時間,才大概琢磨出自己所處時代的“時間”和“地點”。


    自己所在的鄱陽郡,位於彭蠡湖東南方向,隸屬江州。


    朝廷國號是“梁”,年號大同,國都是建康。


    梁國北邊是‘北虜’,國號“魏”,這個魏國已經內訌,東、西對峙。


    梁國開國迄今已近四十年,開國皇帝依舊健在,極其崇佛,據說曾出家為僧,然後被大臣們花錢“贖迴”。


    李笠覺得這個梁國,應該就是南北朝“宋、齊、梁、陳”的“梁”,那個愛出家的老皇帝,應該就是史書上所說的梁武帝蕭衍。


    南北朝的曆史,曆史課教過,他都忘得差不多了,但有一件大事,還有些印象。


    這件大事讓崇佛的梁武帝蕭衍不得好死,梁國也隨之衰落,被陳國取而代之。


    想著想著,李笠撓撓頭,心中嘀咕:所以,這大事叫什麽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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