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先生心中閃過一絲懊惱,張口欲言去醫院看看的話,但蘇岩那沉默的樣子,讓他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他莫名的心髒亂跳,神經緊繃,他忽然覺得這兒子無比陌生,明明是他的血脈,怎麽就這個脾氣了?他是當爹的,他辛苦養大他,他教訓兒子幾下算什麽,用得著如此仇恨的目光對視他? 蘇先生醍醐灌頂,沒錯,讓他莫名緊張通體發寒的原因,就是蘇岩的眼神,仇恨,怨怒,毫不掩飾的情緒如海潮般湧向他,滔滔的衝擊著他的身心,又冷又痛苦。 這不是一個兒子看父親的眼神,這眼神太赤果,太鋒利,逼視得人全身發顫。蘇先生哆嗦了一下,不自覺放緩了氣勢後退一步,喘著粗氣慌忙的去撿取紙筒,抽出裏麵的紙巾,他想遞給蘇岩,幫他擦擦右眼的血淚,可是他伸出去的手僵住了,直對著他的那隻狼狽的右眼,讓他無法動彈。 蘇岩的模樣是帥氣的,五官端正無可挑剔,又處在最好的年華,青春飛揚迷人眼。蘇先生有時候想起他,頗是自豪驕傲,比他那便宜女兒出色多了。到底是自己的種,怎麽可能差勁。 但此時的蘇岩,頂著那張帥氣的臉,右眼血淚橫流,左眼如刀鋒般冷冽平靜,眼眸中倒影的,全是他這個父親的慌亂。 他為什麽要慌,他教訓一下兒子算什麽!他不明白蘇岩為什麽不聽話,他現在辛辛苦苦經營公司,以後等他老了死了,那些東西還不是蘇岩的,因為他是他兒子,他不會把自己的東西交給外人,妻子也好便宜女兒也好,想都別想他的東西。他都說好要把財產交給蘇岩了,這小子為什麽不聽話?為什麽要跟他作對?叛逆嗎?一時衝動?這些都是可以原諒的,但是…… “你別用這種眼神看著我!逆子!”蘇先生忍無可忍嘶聲吼出來,他驚恐的發現自己的嗓音變得沙啞無比,音調在發顫。他覺得難以置信,他在害怕自己兒子的眼神?為什麽會害怕? 後媽心裏也發緊,看不明白這對父子怎麽迴事。她本來的確幸災樂禍跑來看熱鬧,但蘇岩是同性戀這件事她一點不反對,最好蘇岩更糟糕一些,糟糕到丈夫跟兒子老死不相往來!隻有那樣,丈夫才會全心全意對他們母女,公司的財產以後隻能交給女兒。 可是蘇岩一直以來很優秀,禮貌懂事,她都不好挑刺。挑得過分了會傷害夫妻感情。 但現在她覺得奇怪,蘇岩這孩子,怎麽就用仇人的眼神看著自己父親?怪他沒好好關心他?怪他再婚了?不應該啊,就算有那些因素也不會積成仇恨。好歹他爸從沒在金錢上苛刻蘇岩。 後媽拉扯丈夫一下,安撫道:“你別氣壞了身體,你老糊塗了吧,怎麽跟自己孩子執拗?”她覺得她如果不安撫一下丈夫,丈夫那模樣看起來要崩潰了,跟瘋子似的。 蘇先生猛然甩開妻子的手,伸著手指顫抖的直指蘇岩,暴跳如雷道:“你要幹什麽!你到底要幹什麽!你要殺了我是不是?老子我養你這麽多年,你就這樣看著我?我他媽是殺你媽了還是殺了你?不準看!”啪一下,一巴掌狠狠打在蘇岩臉上,手心頓時沾滿了血水。但他覺得痛快,一巴掌揮過去,蘇岩就沒法瞪著他了。再那樣看下去,他會控製不住,恨不得蒙住那隻眼睛,剜掉那隻眼睛。 摔在地上的後媽氣急敗壞爬起來,紅著眼睛怒罵:“你個老鬼別遷怒我!看看你窩囊樣,你到底是來教訓兒子的,還是被你兒子嚇唬的?一個兔崽子就把你嚇成這樣?真是白當爹了。” 蘇先生仿若未聞,他用發蠟梳得光整的頭發早已淩亂,得體的西裝歪歪斜斜掛著,胸口急速起伏,氣喘籲籲得幾乎休克。他好久沒感覺這麽疲累了,身體像被車子碾過,發顫發軟直打飄飄。他有一刹那忘記自己身在何處,對麵的人也不是他兒子。他身處血腥黑暗的戰場,他是一個年邁的老兵,而對麵站著一個如同厲鬼似的惡魔,惡魔冰冷的眼神直勾勾盯著他,隨時可能收割他的老命。他害怕,他失去冷靜,唯有先下手為強才有一絲勝利的希望。 “別盯著我!” “別看我!” 蘇先生周而複始的重複這句話。 “老蘇……”後媽忍著詭異的氣氛扶住一點點崩潰的蘇先生,這麽一會功夫,蘇先生幾乎癱軟成爛泥,像衰老了十歲。 後媽抬頭小心翼翼瞄了眼蘇岩,仰麵看到的是投下陰影的黑發,半張臉被染得血紅,沾了血的嘴巴詭異的揚起,在笑,蘇岩在笑,露出滿口白森森的牙,血水嘩啦啦湧進他的嘴,瞬間將白牙染得通紅,血滴滴答滴答流淌而下。 “啊——”後媽嚇得驚叫一聲,連退三步靠著沙發大口喘氣。 疲軟的蘇先生慢吞吞抬起頭,看見蘇岩恐怖的臉孔渾身一哆嗦。他沒法動作,隻能眼睜睜看著蘇岩逼近他,一步步逼近。那張血臉湊到他麵前,他聞到了濃鬱的血腥味,唿吸幾乎快停止了。 “爸,為什麽不給我收屍?” 如深夜的低語,似鬼魅的怨訴,那聲音輕輕的,卻縈繞在腦海,到死都無法忘記。 蘇先生嗎……我們是警察,您的兒子蘇岩……死於……請盡快……認領遺體…… “為什麽不給我收屍?” 蘇先生控製不住的激烈顫抖,冷汗涔涔的流,如夢非夢的話語,是他非他的人。 “我叫你爸,你養我,也疼過我。你罵我,教訓我,打我,那都是你的資格,你有那個權力。” “我不會怪你,你老了要是沒人養,我會養你,會給你送終。” “我叫你爸,不是為了得到你的遺產。” “父子天性,你總不該太絕情。” “可是,你為什麽不給我收屍?” 後媽顫顫巍巍爬起來,硬著頭皮跑過去拉開蘇岩:“你你你中邪了吧!” “哎呦,老蘇都暈了。”後媽驚叫,忙扶起丈夫,掏出手機慌慌張張唿叫救護車。她迫切的想離開這裏,多待一秒她怕會和自己丈夫一樣,被這孩子的風言風語弄得神經錯亂。 不多時,救護車叫囂著到來,醫院人員麻利的抬走蘇先生,客廳地板上有不少血跡,卻不知道是誰受傷了。 原本站在那裏的主人,不知道什麽時候不見了。 後媽也沒心思多管,陪著丈夫直奔醫院。 梁奎沒有走遠,他在健身中心的二樓窗戶邊打發時間,慢悠悠的翻閱雜誌,玻璃窗外直對著蘇岩的公寓大樓。蘇岩從大樓進出他都可以看見。他等著蘇先生夫妻二人離開,然後再上去找蘇岩。 當救護車過來時,他微微不安。 接著,他看見蘇岩的後媽跟醫護人員抬著一人上車,遠遠看穿著,那人應該是蘇岩的父親。 梁奎再也呆不下去,飛快衝向蘇岩的公寓。 他和救護車擦身而過,氣喘籲籲跑到蘇岩的門口,他的房門居然開著,客廳一片淩亂,還有一灘血跡。梁奎大駭,滿屋子尋找蘇岩:“蘇岩你在哪?”他不停撥打蘇岩的電話,可蘇岩的手機就在客廳放著。 梁奎連櫃子都打開瞧過了,怎麽都找不到蘇岩。 梁奎不敢耽擱,鎖了門立即跟去醫院找人。 蘇岩蹲在水池邊,將揉碎的草藥往眼睛上抹,梁奎來了又走了,他隻當沒看見。 “岩岩放心,皮外傷而已,沒傷著眼球,擦擦藥很快就會好。” 蘇岩沒吭聲,繼續擦藥。 “桀桀,看到今天的你又讓我想起你剛死的那會。也是這個樣子,跟厲鬼一樣嚇死人,我醞釀了好多勇氣才敢去找你搭話。” “……”蘇岩攪亂池水,脫衣泡了進去。池水邊的野花地上,整整齊齊放著他爸丟下的相片。 “桀桀桀桀,我記得那時候,你呆在停屍房不肯走,執拗得很,非要看看誰給你收屍了才罷休。”可惜,沒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