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的元旦剛過,李峰的父親因病住院,檢查結論是心衰竭、肺癌晚期。父親從親友們的眼神裏明白自己的生命即將向著另一條河道遠航了,父親還有許多話憋在心裏,他要對妻子兒女叮囑,叮囑的內容李峰也猜想得到,他是有意識迴避。李峰原每周去一次醫院,改為三天去一次,他不願在人很多的情況下,站在一旁茫然的、無所適從的,又不能辯駁的聽著“李峰呀,你爸爸、媽媽待你不錯呀,李峰啊,要孝敬老人啊”等等。

    母親始終守著父親,照料著父親。李峰明白,其中母親也預防著、監視著親友與自己丈夫作訣別的最後關頭。因為人到臨終時,親友的語言是水、是火,也是電。

    李峰終究要去醫院,父親勉強地坐起來,讓兒子坐在床沿邊,話不多:“你忙什麽”

    “噢,我正在寫一篇關於大運河風情風俗的書”

    “能出版嗎”父親渴望的眼神。

    “出版社編輯老師已經通過初審,提出了修改意見,讓我再補充一些內容”

    “我知道你還在寫長篇小說,已經寫了六年了,不,應該說你寫了三十年了。”父親沒有往下說,他閉上了眼睛。

    李峰沒有立即作答,他給父親剝了柑桔,他覺得父親說“寫了三十年了”這句話很有意思。

    此刻,李峰想起童年,童年是什麽?是古運河的水、古運河上的橋,還有運河兩岸的畫景,以及帆船在綠綢上漂泊的詩意,以及櫓聲、漿聲蕩出令人幻想的音樂……

    母親一旁插話說:“老頭子,你大兒子三天才來一次,有什麽話就對大兒子說說,不要光說那些不切實際的,空話”。

    父親沒有表情。母親一邊編織著、修補著父親的絨線帽,一邊說開了:“你爸的病你看到了,你應該多來轉轉,不要你化錢,你就來看看,這點要求不過分吧”。

    “我真的很忙,單位裏出差,搞調研,寫文章,再說我”李峰停頓後還是說了“我每次來,見到父親和你,心裏慌慌的,因為你們說的話我聽了難受,我無法接受,真的”。

    “雖然你不是在我的紅腳桶裏浸泡的,但也是我和你爸養育的,養子也是兒子,哪有父母不能說說兒子的,隻有兒子不能說父母”母親氣唿唿的。

    李峰心裏有太多太多的委屈,他忍住了,“都十幾年不爭辯了。爸現在的狀況下,還爭辯什麽呢?”父親睜開眼睛望著妻子。母親還是很不服氣:“我們得過他什麽啦,頂多是一箱水果,二盒點心,我記著”

    父親揮了揮手。李峰明白父親,在示意他走人,他輕輕的聲音:“爸,你別多想了,我走了,過幾天再來看你”,他不以為然地走出病房。

    李峰很不情願去醫院,妻子有意見了:“哪有兒子不去醫院看父親的,你這人心胸狹窄,還是個文化人呢”

    “你不知道的,我少年、青年是怎麽過來的。你更不知道我母親對我構成了多少痛苦和磨難”

    “你的苦再多也是一種積累,你可以借文字渲泄,我呢?我是她的媳婦,我們婆媳關係?兒女們與爺爺、奶奶的關係?難道你要永遠的僵持下去?你太過分了,太自私了!”

    “我不道德,不!我是沒辦法,我告訴你,我不止十次地去和好,每一次和好,都是一種謙讓,結果事與願違,我傷心,我失望,惹不起,躲得起,我是她兒子,不能與母親大吵大鬧,如果要將是是非非弄個一清二楚,母親就會對著父親大哭大鬧,我豈不是連累了父親。

    “你不要把你母親想得那麽卑劣”。妻子很厭煩他說母親的不是。

    “真的,有一次我爭得了理,母親說,不是我養的,沒良心吧,我的臉麵撕了,還把夾裏也抖出來,讓我裏外不是人,這是兒子嗎?你說我還有什麽理可爭”。

    妻子納悶了:“怎麽會這樣,明天是周末,我去醫院看看爸爸”。

    李峰點了點頭“少說話,什麽也不要說,我爸已是生命的最後階段了”。

    “我知道,我說話不像你那般衝”

    妻子帶著女兒買了補品、水果去了醫院,進了病房:“爸、媽”

    母親很冷談的:“來了,李峰又在忙什麽,是出差了,還是在寫文章啊”

    “媽,其實你兒子這幾天心裏很痛苦,他是惦記爸爸的”。

    “你別為他說話,我們還不清楚,你與我兒子共同生活了幾年?二十多年吧,我們快五十年了,他小時候,他讀書時,他下鄉八年,他迴城後在工廠,他的結發妻子離他走了,我們做大人的跟著折騰受罪,你是不知道的,你說什麽呀,與你說不清楚。”

    “我是不知道,以前的事,你去找李峰的結發妻子去算,不用對著我。我和李峰十多年,我盡了做妻子、媳婦的情義和責任,我是鄉下來的,我也不在乎你們是否看得起我,隻求我自己孝敬老人。我也看到了,是你們傷了李峰的心。”水蓮見公公和婆婆不吭聲,接著說:“李峰企業上規模需要集資,借一千元,就一千元,你們不借;李峰分得單位解困房,你們不但不借線,讓妹妹幫忙搬家,你們拒絕。最讓李峰記恨的,是他兒子李濤得了腦膜炎的事,你們做爺爺奶奶的應該將孫子及時送醫院,但你們怕李峰不付醫療費,而我那時候還在我娘家住著,你們也不告訴我,等李峰迴來再將李濤送醫院,讓醫生好一頓埋怨,李峰那時已三十多歲的人,卻痛哭著抱著昏迷的兒子,後來兒子病好了,但畢竟是造成以後的學業荒廢了,李峰說孩子的前途是被你們耽誤了,他能不恨?”

    “你胡說八道,你沒有權力指責我們”,母親有點聲嘶力竭的。

    父親閉上眼睛,顯得很安寧

    “媽,我本不想說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這麽多年來,我沒有把李峰從那段記憶中拉迴來,李峰與你們、與他妹的關係,我沒有能力作彌補,我對不起父母,我今天向爸爸、媽媽道歉,原諒我們,原諒李峰。他是個鑽牛角尖的書呆子,他心裏怎麽想的,我清楚,他愛你們的,他很痛苦,你們不信,但我最清楚。”

    水蓮的女兒拉著母親:“媽,別說了”。

    水蓮見女兒也流著淚,拉著女兒的手:“記住,你爸是個好人,他是個好人”,說完母女倆離開了病房。

    李母提著熱水瓶去打水了。父親依然半躺著,嘴角緊閉,眼角滲出了一絲濕潤。

    大年三十晚,李濤攜女友駕車來到醫院走進了病房:“爺爺、奶奶,我們一起過三十。”

    “你爸爸呢?”李母很疑惑。

    “我爸去了他嶽父嶽母家了”

    “你爸大年三十也不與你在一起過”李母臉上浮出不悅的神色。

    “昨天我們在我爸那邊,我爸說了,讓我來醫院帶你們去賓館酒家。”李濤見爺爺奶奶蕩開了笑容,扶起爺爺,給爺爺穿上衣服。

    賓館酒家,燈火通明,窗外爆竹陣陣,煙火燦爛,李濤取出一個紅包說:“我做生意,全年效益還可以,這是我媽和我給你們春節拜年的。”李母驚訝的“還是孫子好啊!”

    爺爺放了筷子:“濤濤,你對爺爺說句心裏話,你爸爸對你怎麽樣?”

    “爸挺好的”李濤從爺爺、奶奶的眼裏感覺到沉重。

    “爸有爸的生活方式,他要去賺錢,早就發財了,小時候,我認為爸爸是書呆子,長大了,我理解爸爸他堅持自己的信念,但太固執,和奶奶一樣固執,這種固執讓我們受不了,但經曆一個過程後,我還是很敬佩我的父親。”

    爺爺舉起酒杯:“濤濤成熟了,來,為濤濤成熟而幹杯,我也稍稍喝上一口,就一口,足夠了。”輕音樂飄出溫馨情感,一曲薩克斯“生命之喜悅”在廳堂裏彌漫、彌漫。

    水蓮娘家住在離城20公裏外的一個小鄉鎮,李峰和妻子一年也難得迴嶽父家幾次,放年假,年頭上總要多呆幾天,已經是大年初四了,父親的病,母親的態度,讓李峰憂鬱著。

    嶽父安慰著:“迴家吧,去醫院陪陪我親家”。嶽母勸著:小李啊,不是我多嘴,你與自己父親過不去,不原諒他們,就是你的不是,再說你父親沒有多少時間了。

    “我知道,我對不起我父親,我近十年了,沒讓父母來我家,沒陪父母去玩一玩,沒與父母一起吃過飯,我要去補上。”李峰當著嶽父母的麵流出了眼淚。

    “對的,去吧”。嶽父是優秀的老鄉長,他期待的目光讓李峰感覺到理解和寬容。李峰推著輪椅,提著吊針,陪父親在醫院的花園池塘邊。

    父親說:“爸爸不識字活了八十五年了,也活懂了道理,看懂了人世。這幾天,許多人來看我,誇我撫養了一個會寫文章的兒子,電視台正播著你的文章,《大運河——我的母親》醫護人員讓我看的,爸也為你高興,說實話,你應該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寫不出好的作品就是對不起你周邊的親人”。

    “是的,謝謝。說實話,爸你給了我很多,讓我說句抒情的話吧,父親,是一艘船,我的童年在船上,走遍了江南,運河的波浪就是詩行,運河的秀美讓我有了寬廣的想象和永遠的追憶”

    “是的,我懂了,你的生命值了,其實你吃的苦算不得苦,濤濤和他的母親,你得在遠處關照著。”見李峰點著頭,父親笑了“你母親呢,讓你母親過來”。

    待母親從小買部迴轉,她俯下身問:“老頭子,你有什麽話要說的”。

    “我打算身體好一點,一家子包一輛車從杭州出發沿大運河去北京,去看一看我們的京城,看一看天安門還有革命英雄紀念碑,說句心裏話我們家不容易,國家更不容易,社會發展到現在的繁榮富強,共產黨好!集合了中國人的聰明和力量,好!日本鬼子1937年至1945年侵占中國,大運河上到處是浮屍,那種可怕和苦難再也不會發生了,肯定不會發生了,因為我們強大了”。父親微笑著,望著遠方,眼神是自信、是幸福……

    李峰轉過臉,為抑止情感,掩飾內心的自責和痛苦,他點上一根煙,此刻,他感悟到每一迴暴風驟雨是對運河的嗬護,也感覺出父親懷念著水上歲月是包含著對兒子的愛,李峰覺察出父親對他沉醉在藝術中的理解。作為一個遠離政治的老百姓在臨終前發出對共產黨的熱愛,對祖國的祝福,他為父親高興,他湧出的淚水,確切地說是他心河中奔湧的浪花。他迴過頭來,見妻子和妹妹已經把眼睛擦紅了。

    父親去世那天,母親和妹妹讓李峰父子倆唱主角。

    母親嚎淘大哭時,拉長聲調說:“老頭子,你走了,從此離我越走越遠,我沒有一個說話的人,怎麽辦?”妹妹越勸她哭得越來勁:“我沒文化,你兒子有文化,你告訴他,讓他來看我。過去的事就過去了。我女兒也不懂事,做妹妹的要對哥哥禮貌,我們舊社會過來,老思想。你是新中國長大的人,你也跟著我與你哥鬧矛盾,錯了,我曉得錯了。老頭子,你對你兒子說過沒有,小時候我們一家很窮,自然災害那一年,我二天沒吃,也要買粽子給兒子吃的,老頭子呀,你對兒子說了沒有。”

    李峰讓妻子去扶住母親,他不願意聽到母親這些顯得過時的,傷感的話,他為父親,也為自己遺憾。是的,要善待老人,母親將孤獨了,今後李峰與母親、妹妹的關係肯定和諧了,但為什麽要在父親去世後才能融化這冰凍的情感,是父親的不是嗎?不!李峰一個人沿著運河的百裏塘路,奔跑著,在一處魚籪前站停了,他揚起手,向遠去的船影揮手:“爸,我對不住你,我會照顧好媽媽的,你放心,放心走吧”李峰跪下了,額頭久久地貼著大地。船影遠去了,消失在天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楓葉正紅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金霖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金霖並收藏楓葉正紅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