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崔衍已經不在朝廷裏擔任任何差事,不在尚書省,也不在政事堂。


    但是他在中樞多年,竟然沒有一個人攔著他,就這樣讓他一路走到了太極宮門口。


    今日雖然不是太極宮大朝會的日子,但是卻是太極宮的小朝會,也就是說政事堂的宰相們以及五監九寺六部的高官統統在場。


    算是大周的高層會議。


    崔衍手捧朝笏,自顧自的走進了太極宮小朝會的偏殿。


    這會兒,小朝會還沒有開始,在場的一眾高官們紛紛看向這位老宰相,原本頗有些熱鬧的偏殿,立時安靜了下來。


    有幾個崔衍的故交,想要上前去跟他對話,但是心中畢竟有了一些顧忌,猶豫了一番之後,還是沒有動彈。


    片刻之後,終於到了小朝會開始的時辰,隨著司宮台一聲高唱,身著天子常服的皇帝陛下,在兩個小太監的攙扶下,走進了偏殿。


    等到到了帝座上坐下之後,一眾文武高官才紛紛下拜。


    “臣等,叩見陛下。”


    皇帝陛下先是瞥了一眼跪在最中間的崔衍,然後緩緩開口:“諸卿不用多禮,各自落座罷。”


    平日裏大朝會的時候,百官們是沒有座位的,但是小朝會不一樣,能夠與會的無一不是朝堂大佬,許多朝廷的決定,也是在這種“高級會議”上定下來。


    因此,這個偏殿裏是有不少座位的,有時候碰到需要商議的事情,皇帝便跟這些“部長”級的高官,在這裏一議就是一天。


    皇帝陛下很明顯已經得知了崔衍進宮的消息,等到眾人都落座之後,獨獨剩下一個崔衍仍舊站著,皇帝看了看這個須發皆白的老臣,聲音平靜。


    “不是讓崔相在家裏歇息一段時間麽,怎麽崔相今日又來參與朝會了?”


    此時的皇帝陛下,心中還拿不定崔衍此行的目的。


    如果這位老丞相是進宮來請罪的,那麽應該是下午進宮來,私下裏見皇帝,悄摸摸的認個錯,這件事就算是過去了。


    沒有道理,他要在小朝會的時候進宮麵聖,長安城裏沒有任何官員,願意在這些三四品官員麵前丟人。


    崔衍站在原地,抬頭看了看臉色有些疲憊的天子,微微低頭:“陛下,革臣冒味進宮,是有一件事要求教陛下。”


    聽到這句話,皇帝隱約感覺到了有些不對勁,他微微皺眉,開口道:“老相國,眼下跟朝會,你有什麽事情問朕,朝會之後留下來就是。”


    “如無要事,便先讓他們議事。”


    崔衍麵無表情,再一次欠身拱手。


    “革臣先前是朝廷的尚書仆射,蒙先帝拔擢,忝為政事堂宰相,此事事關革臣聲名性命,應當算不上是小事罷。”


    崔衍都這麽說了,皇帝自然不可能再把他趕出去,聞言皺了皺眉頭,緩緩開口:“那……老相國說罷。”


    崔衍低頭應命,然後抬起頭看了一眼皇帝,開口道:“革臣在大半個月前,被禦史台禦史天文升檢舉,說臣收受巨賄,當時陛下命令三法司祥查此事,並且暫停了臣在政事堂的職事。”


    說到這裏,崔衍頓了頓,迴頭看了一眼刑部,大理寺以及禦史台的幾個主官,又轉頭看向皇帝,繼續說道:“臣想問陛下,如今大半個月過去,三法司查出臣的罪證了沒有?”


    聽到這句話,皇帝眉頭皺得更深了。


    他目光看向了下首的幾個相關官員,聲音低沉:“大理寺,迴崔相國話。”


    大理寺卿暗道一聲倒黴,隻能硬著頭皮走了出來,對著皇帝深深低頭:“迴陛下,目前隻知道每年都有人往崔府送禮,前些日子我大理寺去崔相家中查證的時候,崔相也把他府上保存的禮單統統給大理寺看了。”


    這位大理寺卿,也有五十歲年紀了,他深深低頭,歎息道:“到目前為止,崔府收下的禮物,大多是崔相的門生晚輩所送,不曾發現與朝廷有關……”


    這位大理寺卿說完,皇帝又看向另外兩部。


    於是乎,禦史台,刑部兩個衙門的主官統統站了出來迴話,迴話的內容與大理寺大同小異。


    簡單來說,就是崔衍這些年確實收了不少禮物,但是跟朝廷,跟權錢交易有沒有關係,暫時還不知道。


    聽完三法司的匯報之後,皇帝陛下看著崔衍,臉上擠出了一個很是勉強的笑容。


    “既然三法司沒有查到實據,那就是禦史台憑空誣告了。”


    說完這句話,皇帝臉色立刻陰沉了起來,他扭頭看向禦史台的主官禦史大夫嚴淇,聲音肅然:“嚴卿,你們禦史台也太沒有規矩了,無憑無據,就敢憑空誣告我大周兩朝的宰輔!”


    “禦史台上下,統統罰奉半年,那個誣告崔相的田文升,發配嶺南。”


    禦史大夫嚴淇出列,對著皇帝深深低頭,叩首道:“臣,謝代禦史台上下,叩謝聖恩。”


    “處理”完了禦史台之後,皇帝扭頭看向崔衍,臉上擠出一個笑容:“老相國,這件事是朝廷委屈了你,老相國受驚,是朕的疏漏所致。”


    說到這裏,皇帝陛下思索了片刻,開口道:“這樣罷,老相國你先暫時歇息一些日子,等這段時間過去,朕把事情先後查清楚了,一定給老相國一個滿意的交代。”


    “革臣……不要交代。”


    崔衍麵無表情,從袖子裏取出一份最新版的長安風,用兩隻顫巍巍的雙手捧著,遞在了皇帝禦前。


    “陛下請看。”


    皇帝給了個眼色,立刻有司宮台的太監走下禦階,把崔衍手裏的長安風取了過來。


    崔相這一次,終於抬起頭直視天子。


    “這是編撰司刊發的長安風,已經於昨日在長安售賣,如今長安城裏大戶人家,幾乎人手一本。”


    這位老相國,聲音慢慢的大了起來。


    “其中有五篇文章是關於老臣的,有謾罵之言,有汙蔑之言,還有肆意胡編之言。”


    崔衍目光如炬,抬頭看著皇帝。


    “臣即便被革職,三法司都不曾定下臣的罪過,這編撰司又憑什麽這樣憑空汙蔑,還將之傳遍長安!”


    崔相深唿吸了一口氣,抬頭看向天子。


    “臣……想要跟陛下要一個說法。”


    皇帝陛下簡單翻了幾頁,看到標題之後,他也微微有些皺眉。


    這幾篇文章,確實有些過分了。


    皇帝陛下終於合上書頁,對著崔衍勉強一笑:“崔相,這是編撰司的人胡作非為,朕對此一無所知…”


    “編撰司隸屬司宮台。”


    崔老頭這會兒仿佛已經全無畏懼,他抬頭看著天子,麵無表情。


    “老臣幾十年名聲,因為這幾篇小人文章,毀於一旦。”


    “我清河崔氏的家聲,也要因此大受折損。”


    崔衍毫不畏懼的抬頭,再一次看向天子。


    “編撰司隸屬司宮台,而司宮台,則是宮裏的宮人,臣想問陛下,編撰司寫出這些東西,究竟是編撰司的意思,還是司宮台的意思……”


    說到這裏,崔衍便閉口不提了。


    他話裏的意思很明顯,是問這幾篇造謠文章,是不是皇帝授意的。


    皇帝陛下被崔衍一番喝問,一時半會之間有些答不上話,然後就有些惱羞成怒。


    “崔衍,你這是在咆哮金殿嗎?”


    “老臣不敢咆哮聖前。”


    崔衍再一次低下了頭,聲音低沉:“臣二十五歲中進士,蒙先帝垂恩,得以入政事堂拜相,自拜相之後,這些年在朝廷裏多少也算是做了些事情的。”


    他再一次抬頭,看向皇帝。


    “臣雖然為相多年,但是並不會死纏爛打賴著不走,陛下如果看臣不順心不順眼了,隻要一句話,臣便會立刻告老,迴清河老家去。”


    “如臣當真有罪,三法司將老臣杖斃了,老臣也不會說半句怨言。”


    “但是如今,老臣一不曾戀棧權位,二不曾觸犯國法,老臣想問一問陛下……”


    崔衍目光平靜:“內宮直屬的編撰司裏,因何會有這些文章?”


    皇帝一時說不出話來了。


    老實說,這件事跟他的確沒有太大幹係,最開始他隻想讓這個德高望重的討厭老頭趕緊離開長安,於是乎,他就在閑暇的時候,跟身邊隨身的太監說了兩句。


    後來,禦史台的田文升,便上書參奏崔衍了。


    至於長安風的事情,皇帝的確是不知情的。


    “老相國,這件事背後到底是怎麽迴事,朕會派人一一查實,一定給老相國一個交代……”


    崔衍搖了搖頭,靜靜的看著皇帝。


    “這天底下傳播最快的,便是謠言。”


    他看向皇帝手中的冊子,聲音有些沙啞:“尤其是這種謠言,誰也休想洗脫幹淨。”


    說到這裏,崔衍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小聲說了一句。


    “事已至今,有死而已。”


    他抬頭看向聖人。


    “陛下是君父,老臣不敢埋怨君父什麽,隻陛下今後做事之前……”


    “多想一想先帝。”


    說完這句話,崔衍深唿吸了一口氣,長身而起。


    皇帝陛下已經看出了不對勁。


    殿中的崔相,距離這處偏殿的金柱,隻有十幾步之遙。


    老頭閉上眼睛,徑直衝向了距離自己最近的柱子。


    他要當著皇帝與文武大臣的麵,在金殿上,觸柱而死。


    皇帝陛下霍然起身,驚唿出聲:“攔住他!”


    不遠處的林元達,目眥盡裂,一邊向崔衍奔去,一邊厲聲高唿。


    “攔住崔相!”


    整個太極宮偏殿,亂作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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