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用了很大力氣才移開頭,顧疏雙眼盯住書頁,筆在手中無意識轉著圈。“不,很正確。你的記憶一向這麽好嗎?”身為一個有職業操守和多年經驗的草包花瓶,殷朝暮被人誇從不心虛。但顧疏這兩句下來,殷朝暮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了。大概這世上殷夫人和顧疏兩個,是他曾經一味追求想要得到認可的頂尖存在,殷夫人是不抱希望了,上一世顧疏與他一見麵就冷的無話好說……卻不想這一世的讚譽,來得如此輕易。非常不踏實,就像踩在雲端走路,隨時都有高空墜落的危險感。“顧師兄過譽,小時候母親總讓我把他和父親的棋局複盤,錯一個子要抽一下手心,用那種軟繩,疼死了!我完全是後天練出來的,可比不上師兄你天生過目不忘。”顧疏低著頭將他手拿起來打開,指尖一點點比過他手心,怔怔看著。殷朝暮被掌心的輕柔力道弄得發癢,縮了一下手,顧疏咳嗽一聲,匆匆把書頁往後翻過去好幾張,語氣平穩地說:“嗯,自由市場……你說的沒錯,這個思想其實在國內還不算主流,但在西方一些資本主義國家,奉行的都是這一條。你知道,當政府過度幹預經濟,那金融學的意義便削弱很多,因為隻有在一個規則相對製衡的情況下,才更能體現操作的價值。而資本主義市場,是相對尊重市場規則的。”“那大陸實行的宏觀調控不是也很有效率麽?至少可以把事態控製在一個人為掌控下的度裏,不是麽?”顧疏失笑,“是,宏觀調控的好處就是這點了。就像小孩子學習的那種帶助輪自行車,雖然大大降低了摔倒的危險,可同時也斷絕了自由行駛時傾斜轉彎的刺激。何況作為一個搞金融的,還是自由市場更值得玩兒不是嗎?”他眨眨眼,唇角帶笑,“否則我們混什麽?”殷朝暮看他前麵一本正經扯了一堆虛的,最後竟來了這麽一句,不由好笑。隨口道:“所以你更向往資本主義市場,是不是?”顧疏起身給他倒了杯茶,眼裏透出誌在必得的光:“可以這麽說,隻有在資本主義市場,局麵才更有意思,當然機遇越大風險越大,足夠的籌碼是必要的。”這一句話驀然讓他想起顧疏之後在港島的興風作浪、覆雲翻雨,心情便不大好了。“所以你一定要迴去把阿禺手上的全搶過來,做你的籌碼。”顧疏知道他清楚自己想法,索性也不掩飾,隻是臉上的溫柔神色也淡了許多。“我不想跟你談這個,你先入為主站在顧禺那一方,我怎麽說你都不會理解。”“那你敢保證自己沒有這種想法麽?”“這跟你無關。”殷朝暮被噎了下,說不出話來。顧疏放緩了聲音,“咱們不說這個,師母今天還不在,等下我給你做飯,好不好?愛吃什麽告訴我。”殷朝暮完全不買賬,“不要,我帶木木出去吃。”這種小人,他才不會被轉移話題。“哦,你是南方人,豬骨煲和牛腩麵喜歡哪個?”“都不喜歡,我和木木去外麵,你自己做給老師吃吧。”殷朝暮頭一仰,他還是很生氣,氣顧疏根本不想和他談。其實豬骨煲和牛腩麵……好久都沒吃到這種地道港菜了,真有點兒想念。不過顧疏做的能吃嗎?前世可從沒聽說過這位還會做港菜。“你身子虛,就豬骨煲好了。”顧疏完全無視他的話,自己下了決斷,末了還自言自語,“樓下有賣jelly的,要不要買呢?”“我出去吃,你做點京都家常菜就好了。”“買芒果味的,那個比較好吃。”顧疏開門打算往下走了,殷朝暮糾結糾結,還是小小聲加了句,“不要芒果,要蘋果味,蘋果才比較好吃。”顧疏轉身,一副勝利的模樣,“不是要出去吃嗎?我給自己買的。”“……”他就知道,這家夥不是好人!37、心跡終明(三) ... 做飯這活兒,不是完全照搬食譜或經驗豐富就練得出來的。每一個家庭主婦都做過不下千次飯,照樣有人上不得桌麵;有人從沒動過手,第一次做雖然會出現各種小瑕疵,味道卻很美。而顧疏顧小人則屬於……第一類。殷朝暮清楚他家裏就隻有他母親和他兩個人,不是你做就我做,顧疏會做飯是肯定的,經驗豐富也沒跑,但這個味道嘛,說實話撐死算一般。殷氏以經營官府菜為業,港人敬業勤奮,大陸餐飲業的闊少很可能完全不會做菜,但港島餐飲世家十個裏麵,至少八個繼承人自己就能燒一手好菜。顧疏這一道豬骨煲,落在吃慣精致美食的殷大少眼裏,處處毛病。不說南北方口味差異,南方菜追求精致細膩,顧疏自小在北方長大,雖說不知為什麽突然學會了南方菜式,可不得不說,一頓兒吃下來,殷朝暮就隻想點評七個字:畫虎不成反類犬。但在近三小時飛機路程的遠方,吃慣了學校各種蓋飯,嚐到這種四不像的家鄉菜,不管做飯人水平如何,心裏多少會有些異樣。顧疏這人最能裝,從不在外人麵前露拙,卻願意將自己歪歪扭扭的燒飯手藝扔出來現眼,他又有些不是滋味兒,好像……有什麽事情越來越偏離預設軌跡。他曾以為自己會是最了解顧疏的人,現在覺得……嗯,有待觀察。“還合口味嗎?”坐在他身邊的人隨口問了一句,殷朝暮條件反射地挺直脊梁,規規矩矩沉吟思索豬骨煲的優缺點。“大體上還可以,但細細品味,不乏缺憾。首先選骨就欠一些,雖然筒骨、脊骨都可以熬製,可既然選了扇骨,就要搭配一些蓮藕或白蘿卜。再來,文火熬湯顯然熬得時間過長。很多人認為熬湯時間越長,味道就越鮮美,營養就越豐富,其實不然。既然是燉湯,應該先將骨頭砸開,然後放入冷水,慢慢加溫,最後加一點醋提營養,顯然這一鍋並沒有這道工序。鹽也放早了,湯頭不夠鮮美。其他林林總總的小問題不加詳敘,主要缺陷就在三點,如果打分的話,我給65分。”因為在家殷夫人不時突擊檢查,用的就是類似拉家常的口吻,而顧疏和殷夫人給他感覺太像,大少爺巴拉巴拉懇切地點評了一大堆,才慢一拍半反應過來現在並非什麽小考,僅僅是人家顧疏這位大廚在討獎賞……抬起頭掃一圈兒,果然對上兩雙無語的眼以及木木眨巴眨巴完全混亂的大眼珠。“咳,小殷要求還挺高。小顧飯做得不錯,那什麽什麽三點缺憾的,以後吸取教訓就是,別太放心上。”孫金如倒覺得還不錯,邊迴護自己得意門生邊伸手舀了一大碗。殷朝暮看到顧疏很有點兒受打擊的表情,一時也暗暗後悔自己嘴快。“那什麽,明天有個金融年會,我去看看,你們幾個沒見過的師兄也會到場。怎樣,要不要也跟去玩玩兒?”明天就算了,他還要準備決賽最終場的曲目,陸維為了定下一場的曲子這幾天忙得眼鏡兒一直沒摘下。《愛就一個字》因為用過一次,所以不好再唱,而下一首又遲遲定不下來,他還要迴去和小維東子商討商討。“不好意思老師,我和其他同學一起參加了一個校際比賽,要為決賽做準備,隻怕不能去。”“無妨。顧疏呢?”對於殷朝暮的請辭他倒是不大在意,金融年會都是些老頭子上去,枯燥地講講最近幾年內經濟狀況並作出預測,就是帶殷朝暮去了他也不一定聽得懂。何況本來就是捎帶一問,孫金如更看重的是另一位弟子。顧疏沉吟兩秒,給出了肯定答複。這次金融年會是一個機會,是孫金如帶他正式進入這個圈子的契機,無論是去長見識還是去混臉熟,他都沒理由拒絕。殷朝暮可以拒絕,一來是他本身資本雄厚,二來確實不得孫金如的心,去了隻能不自在,可他卻沒有渾厚的家底供著,必須去。京都的傍晚霓虹初亮,非常絢麗。殷朝暮下午就老實地坐在書房裏金融學概論,了解一些基本點。他家裏並不怎麽搞金融衍生品,主要還是做實體產業,簡單來說,就是專門研究如何經營飯店,順帶以此為支柱做一些小的邊沿性產業,最次才是投資。如果說顧氏這類純粹搞虛擬經濟為主的大世家可能十年之內就能崛起一門,那殷氏真是憑借獨門手藝一輩輩積累下來的家業。當然也正因此,他們是絕不可能發展成顧氏這種頂尖巨頭的,這個道理很簡單,殷氏是順應市場掙錢,顧氏則是操縱市場,孰高孰低,一眼可見。殷朝暮從小就被灌輸關於食物的各類理念,這是殷氏賴以存世的硬性標準,每一名繼承人自己都是一位美食家。但他家族整整二百年都沒發展成巨萬者,卻也恰恰因了這一份踏踏實實被束縛住的目光。顧疏敢拚、敢賭,因為顧氏是他搶來的,丟了也不怕;殷氏從沒有一位繼承人敢將重心挪向虛擬經濟,因為百年門庭,肩上負擔太沉重。殷夫人對他看得很準,人手都備齊全,絕不需他自己拿什麽關鍵決定,唯一的要求就是能充門麵,大概是早就發覺家門若完全落到他手裏,遲早敗光。這意思上一世他沒看出來,這一世卻瞧得通透,所以這次有機會看看金融,尤其能和顧疏一起學習,也不錯。何況這樣寧靜甚至安詳的光陰,陽光灑在書上的慵懶,都讓他有種發自內心的愜意。顧疏坐在他身邊,一轉頭、一側身,就看得見。“為什麽一直看我?”顧疏低頭掃著書頁上的字,時不時還記兩筆,但說出的話卻讓殷朝暮有些慌。“不是,隻是想提醒你該走了。”殷朝暮抬眼瞧瞧窗外天色,“走吧,不然一會兒我又該堵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