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殷朝暮沒意識到王二愣就屬於這些人中的一員。講台上的王冬晨倒是聽話地按照本子上解題步驟一行行抄到黑板,可他時不時搔搔後腦勺,偶爾還用胳膊蹭蹭大腿留下一道粉筆印,再加上慘不忍睹的爬爬字,很多坐在後排的學生已經開始聊天了。領導也看得無趣,孫金如倒還保持平和,不過也皺著眉仔細辨認黑板上那一坨一坨的東西。殷朝暮倍感無力,當年顧疏還沒開始抨擊證法時,也曾一筆筆寫過這堆式子。哦,你說式子太多所以大家都不耐煩?怎麽顧疏當年就能抄黑板也抄得讓人目不轉睛呢?最要命的是,王小哥大概沒想到殷朝暮給的這份兒真是正確答案,老爺子一直沒給喊停,抄完了正茫然,老爺子一句“王同學這道題解的非常正確,很好,同學們可以自己先看一看。這位同學可以迴座位了。”王小哥還在迷蒙中,暈暈乎乎就下來了,根本沒想起殷朝暮叮囑的“紅線畫出來的地方你要特地說明一下”這碼事兒。下台時的王冬晨明顯跟上台時狀態不同,屁股還沒挨著凳子就興奮地瞪大眼,“神了,殷少!純實力啊~你啥時候還會解金融題了?”殷朝暮心裏都快堵死了,冷哼一聲,看都懶得看這蠢貨一眼,“我讓你特地說明的地方呢?你怎麽不說?”王冬晨的興奮勁兒被兜頭潑了盆兒冷水,訕訕道:“忘了,嘿嘿,一時緊張……”隨即又有些不以為然,“不說也沒什麽啊,我這不是答得挺好麽,下次見副院長也有得說道。”“鼠目寸光。”殷朝暮惱他不成器,壓低了聲音,“你以為隻是忘說一句話而已嗎?本來你沒準兒可以接著讀大學,甚至連研究生都有著落了,現在好,被你‘忘’了。”“啊?誇張了吧?哪至於啊。”這迴連陸維也不太相信,湊過腦袋來小聲問他,“殷少,你什麽意思,說清楚點兒。”殷朝暮正想解釋,看到旁邊顧疏舉了手,頓時有些心灰意冷,“自己看吧。”這時候老爺子正在台上錦上添花,就著王冬晨那不能看的板書,一步步講解。“王同學寫的這一種正是真正的解法,當年這一步,同學們看這裏,現在咱們都把這一步當已知來用,但二十年前這一步的證明是有爭議的。我給大家寫一下啊,同學們能看懂的就看,這是比 17、鋒芒初露(三) ... 較深的知識……嗯?這位同學,有什麽問題嗎?”教金融的老教授還是有兩把刷子,幾句話可謂說到了點子上,拍的孫金如一陣舒坦,仿佛再次看見年輕時風華正茂的自己,然而這樣美好的迴憶,突然被一個聲音破壞了。“老師,我認為這個證法的第七步到第八步推導不太對。”孫金如當了好些年官兒,雖然還保持著傲氣,但文人相輕,搞學術的最煩別人給自己挑錯,轉眼間臉就冷下來了。原本氣氛已經比較和諧,一瞬間有些劍拔弩張的意思。顧疏站在韓之安和殷朝暮之間,連眼都沒眨一下。馬成文瞧著局麵不對,適時發揮老將作用,“顧疏啊,你這是幹什麽,這些證明都是多少數學係、金融係的高材生驗證無數次的,你別添亂,快坐下!”“就是,這是課堂,別擾亂秩序,有什麽想法課下咱們單獨說。”老教授也察覺出問題來,和馬書記的配合伸手就來。顧疏搖了搖頭,發絲隨著擺了擺,從韓之安旁邊出去,穩步走上講台,略略蒼白的手指比了比證明第七步和第八步。“不是擾亂秩序,老師,這兩步真的有問題。你看……”不得不說,顧疏這人有時候非常倔,殷朝暮雖然猜到他這次是故意在孫金如麵前表現成學者最喜歡的“追求真理寸步不讓”類型,但隨著他一句句講開,孫金如的臉色卻是一點點冷下去,其他人更是大氣都不敢出。這樣的壓力,當年他不曾深入體會,這一迴試著更關注顧疏後,哪怕清楚結局是好的,此刻眾人給予的壓力也很讓他猶豫。就算顧疏是有備而來,但至少殷朝暮覺得如果自己站在他的位置,是不可能無視所有人發黑的臉色接著講下去的。而如今十九歲的顧疏,不僅不急不緩地講下去了,還揮灑自如,仿佛在座不是看笑話一樣看他,而是懷著崇拜的目光。顧疏衣服一向素,殷朝暮早就覺得這人眉眼極淡,現在瞧著他以平穩的語調朗朗而談,竟覺得有種難言的風采。他從前對這人的印象都停留在“狼顧鷹視”“陰狠刻薄”等詞匯上,即便知道顧疏相貌不錯,也被他周身的氣勢奪去注意力。這還是他第一次看見為學術爭論的顧疏,幹幹淨淨,真正應了一句話: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所以,第七步根本不能直接推出第八步,這一點錯了。”語音落下,擲地有聲。良久,孫金如向後靠在椅子上,龐大的身軀好像要將椅子擠垮似的,粗短的手指從兜裏掏出煙,馬成文狗腿地趕緊給點上,孫金如吊著眼睛看顧疏,“小夥子有點膽量。”陸維鬆了口氣,悄悄和殷朝暮咬 17、鋒芒初露(三) ... 耳朵,“唿~副會這也太大膽了。”誰知下一句話接著就是“不過膽量不能當飯吃”。到目前為止,坐在這個教室裏的,不管是後排趴著補覺的還是那幫剛喝完酒暈暈乎乎的校領導,都完完全全清醒了,全部不錯眼珠盯著隱隱帶上火藥味兒的兩人。彈掉煙蒂,孫金如打量了一會兒,笑著說,“你知不知道這個證法是誰做出來的?”顧疏麵色不變,智珠在握,“我不需要知道。我隻知道這個證法它錯了。”孫金如挺直腰,慢慢地朝前傾,原本藏在眼皮下的眼睛一下子露了出來,精光大綻。“那我告訴你。二十年前,斯坦福,我。”“嘶——”如果說剛才的靜默是大家不約而同的屏息,那現在大家又一次體現出團結的力量,無數吸氣聲同時響起,連殷朝暮這樣死過一次自以為刀槍不侵的,都不自覺被帶入這個緊張的氛圍。“來一趟c大竟還能發現有人懷著不同想法。這樣吧,我倒是挺好奇還有誰覺得這個證法是錯的,也站出來跟我說說。不要怕,怎麽想就怎麽說,還有沒有人要支持這小夥子?”他雖是帶著笑意說這句話,但當官兒的,誰知道你真笑假笑?按說搞教育的要支持任何質疑與爭論,但誰知道咱z國的領導有沒有國外學者那種肚量啊。誰都不願意別人否認自己的成就,尤其這個成就還是一個人一生中最輝煌的,沒有之一。縮頭好了,證法對不對的,我們也用不上,也管不著,反正就是打死不站出去!一時間,大家再次團結了。“小夥子,叫顧疏是吧?年輕人有幹勁兒是好的,但要是所有人都作出相反的選擇,至少你要想想是你錯了,還是大家都錯了。現在你還堅持認為自己是對的嗎?”顧疏站得很直,目光也很直,不知怎麽,殷朝暮突然覺得眼前這人倔得有些可憐。想了想之後的事情,歎口氣,站起身走出去,在陸維和王冬晨驚異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到顧疏身邊。“不是所有人。”“嗯?”“我也認為這道題您的證法有問題,顧疏……我覺得顧學長說得沒有錯。”孫金如的眼中流轉過一道意味不明的光澤,而殷朝暮就是不用看也知道此時身旁的人正盯著自己。他倆人並肩而立,俱是芳華年少,孫金如眼中黯淡下來,靜靜問:“顧疏,我再問你一次,你還是覺得我的證法有問題麽。”殷朝暮聽得身畔一個近在咫尺的聲音從容道,“錯就是錯,再問幾次,也還是這個答案。”雖然有點莫名其妙,但他覺得顧疏似乎比方才要堅定。“嗯。那你呢?也跟他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