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國公之女楊素心訂親的消息一經傳開,京城幾乎轟動。當然,譏笑著有之,羨慕者有之,妒恨者有之。說得好聽的是才子佳人的良配,說得難聽的是杜庭儒妄想高攀。但不論眾人心中如何想法,畢竟是皇上的金口玉言,眾人隻能看著木蘭成舟,遙遙而歎。

    但是,麵對這樣的天大的恩寵和幸運,杜庭儒似乎沒有絲毫興趣。自訂親後,一直過了七、八年,他還沒有操辦婚事的打算。而在這其間,弘帝駕崩,英帝繼位,而他府中也已納了一名侍妾,還有了子嗣。那名侍妾,便是今日掌管府中事務的柳二夫人。

    杜沅沅聽到這裏,不覺生了幾分疑惑。其一,這門親事實在是一個大大的意外,弘帝為什麽要將如此出眾的楊素心許配給杜庭儒呢?當年,杜庭儒在朝中雖官階四品,但畢竟是個毫無背景的普通文官,而趙國公府,卻是京城裏有名的豪門富族。楊素心又是如此出色的女子,這樣的女子,就算是入宮伴在皇上身側也不為過,但是,弘帝卻做主單單許配給了杜庭儒。

    其二,在這樣的尊榮麵前,杜庭儒似乎過於冷靜了。他不僅不急於操辦婚事,還在府裏安置了個侍妾。試想,對一名青年男子來說,未婚妻是如花美眷,家世又如此顯赫,怎麽可能不急於娶迴嬌妻,而任親事廢止多年呢?這內裏一定有著不為人知的東西。

    杜庭儒停了下來,麵上現出一抹苦笑,怔怔道:“若是我能早些辦了婚事,若是我與素心能提早見麵,也許,一切都會不同;也許,我們便是天下人最羨慕的神仙眷屬。隻是,一切都已太遲了!太遲了!怪我,都怪我啊!”

    杜庭儒的情緒有變得有些激動,眾人都緊張了起來,生怕再生什麽變故,杜沅沅忙道:“爹,那你與娘是如何相識的?”杜庭儒怔了怔,突然微笑,那笑意暖暖的,漫過他的眉梢眼角,顯然是從心裏發出來的真切笑意,“那一次,她是兵,我是賊……”

    時光轉迴十八年前的那一日,皇曆上記為四月十九,浣花日。所謂浣花日,與上巳節多有相似,均為春遊踏青之日。而浣花日,湘芷河畔會設下無數龍舟彩舫,無論富紳貧戶,均可暢意遊河,因而更被眾人所樂見。

    那一年的浣花日,天氣異常晴好,微風和煦。京城的文人士子、秀女名媛,傾城而出,一時之間,通往城外湘芷河的官道上,車馬磷磷,珠翠綺羅,名花異香,馥鬱森列。

    那一日,杜庭儒也和一名同僚一起,打扮得如同最普通的士子一樣,夾雜在平民百姓的人叢中,

    邁著悠閑的步子,向城外而去。二人邊走邊談,正聊得興致盎然。身後突然傳來一陣騷動,緊接著躥出一人,從他和同僚的中間橫穿而過,飛速地衝到前麵的人群裏去了。

    二人還未迴過神來,杜庭儒忽然覺得身形一滯,低頭看時,腰間竟然纏上了一根月白色的帛帶,上麵繡著碧水色的迴紋,下端綴著碎米樣的碧綠珠子,那分明就是一根女子的披帛。此刻,那披帛上正有一股勁力傳來,杜庭儒不得不轉過身去,吃驚地發現,在他身後不遠處,一名白衣勝雪,清雅若仙,卻又從舉手投足裏透出英氣的女子正橫眉怒目地瞪視著她,而那披帛的另一端,就執在她的手中。

    這樣的場麵實在是太富於戲劇性了,杜庭儒不覺怔住了。那女子卻冷冷道:“你好好一個讀書人,為何要做偷雞摸狗之事,難道不怕汙了讀書人的名聲麽?”那聲音若冰珠滴落玉盤,叮咚叮咚,說不出的悅耳,也說不出的冰冷。杜庭儒更加奇怪,不由疑惑道:“小姐是否有所誤會?”那女子卻柳眉一豎,“你休要裝糊塗,你明明是竊了一隻荷包後逃到這裏,難道是我冤枉了你不成?”杜庭儒這才想起,剛剛從他身邊飛奔而去的那人,似乎和他穿了同色的袍子,而那人定是真正的竊賊。

    杜庭儒不覺啞然失笑,“能否請小姐解開在下,容在下說個清楚。”那女子卻不依不饒,“你還不快把竊走的荷包拿出來。”杜庭儒苦笑,這位貌似嬌滴滴卻很固執的小姑娘似乎真的將他當成竊賊了。

    正僵持間,一個須發花白的老人氣喘籲籲地跑上前來,見此情景,急忙拉住女子的手,“姑娘,錯了,錯了,不是他,不是他。”“什麽?”女子的憤然轉成了驚愕,那老人急道:“那竊賊剛剛與我相過麵,真的不是他。”

    那女子聞言麵色一紅,不由自主地鬆了披帛,突然上前斂衽一禮,坦誠道:“小女子錯怪了公子,在這裏給公子賠禮。有得罪之處,還請公子原諒。”這下子,杜庭儒真的是大吃一驚了。天下間竟有這樣的女子,不僅疾惡如仇,還有著男子般的豪爽胸襟,何況又是如此的花容月貌。杜庭儒的心就象一池被風吹皺的春水,再也無法平靜了。

    在杜庭儒愣神之間,楊素心已和那老人向前麵去了。杜庭儒隻是呆呆地看著那女子翩然而去的背影,半晌說不出話來。站在他身旁的同僚見杜庭儒一副癡癡傻傻的樣子,輕聲笑道:“仁兄是否覺得這名女子與眾不同?她可是不一般的身份,你可知道她是誰?”那同僚似乎賣了個關子,笑嗬嗬地忽然住了口,杜庭儒心中

    急切,壓低聲音急急問道:“是誰?”同僚見杜庭儒惶急的模樣,微微有些奇怪,卻也不刻意隱瞞,低低道:“她,便是那位美名遠播的趙國公家的小姐!”

    杜庭儒聽了這話,頭頂宛如響過一陣悶雷,呆若木雞。原來,她就是楊素心;原來,她就是先皇指給他的未婚妻;原來,楊素心是這樣的一個出色至極的女子。

    杜庭儒接下來的遊賞,是在渾渾噩噩中渡過的。湘芷河的一汪碧波、畫舫的雕欄彩繪、遊人仕女的衣香鬢影都成了淡淡的影子。他的心裏,他的眼中全都是楊素心美麗的容顏,薄怒的、羞澀的、坦白的,每一幀都令他心旌搖動,不能自己。

    站在楊柳依依的湘芷河畔,杜庭儒的目光如願以償地又捕捉到了那個身影。那是一艘行駛在河中的畫舫,精巧雅致的舫身漆成極清雅的綠色,似與碧水連成了一體。而在那綠色的底子上,描繪著大朵大朵盛開的水芙蓉。畫舫緩緩行進,輕風拂動,水波相合,那水芙蓉迎風招展,宛如活的一般。而就在那叢芙蓉之上,楊素心一襲白衣,亭亭而立。微風拂過她的衣袂,輕靈飄逸,遠遠望去,如同芙蓉仙子,美得如夢似幻。

    杜庭儒的心似乎也停止了跳動,而這一刻的美麗便永遠地定格在了他的記憶之中。杜庭儒禁不住深悔,他原本傾心相許的就是這樣的女子,早知如此,何必要白白浪費這麽多年的光陰。因此,他暗暗下定了決心,這個女子,他是絕不會再放手了。

    當晚,趙國公府邸迎來了一位稀客,這位客人便是對未來充滿了美好期待的杜庭儒。已進年邁的趙國公楊毅親自接待了這位名義上的女婿。雖然杜庭儒倜儻的風度,優雅的談吐給楊毅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但當他提到要與楊素心盡快完婚時,楊毅顯然是遲疑了。杜庭儒心中疑惑,但態度卻十分堅決。楊毅見此,便匆匆進了內堂,隔了良久,方才出來道:“請杜賢侄與小女見過麵後再議吧。”

    就這樣,杜庭儒被帶入了趙國公府的後花園,坐在月光下的錦鯉池畔,靜靜等待著楊素心的到來。

    杜庭儒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個月明星稀的夜晚,花園中似乎隻有他一個人,空氣中充滿了春夜裏恬靜而又柔和的氣息。他懷著忐忑的心情,坐在後花園錦鯉池畔的石凳上。月光下的池塘,閃著粼粼的波光,宛如灑了一池的水銀。間或有錦鯉被那波光吸引,跳躍著浮出水麵,擊碎了滿池的月光。

    他似乎等了很久,又似乎隻有短短的一刻,當楊素心依舊一身白衣,姿態宛然地向他走來時

    ,杜庭儒的心已經激動得快要跳出來了。麵對這個傾心的女子,他竟然一句話都說不出,隻好默然施了一禮。

    楊素心也隨之福下身去,麵上是個靜好的微笑,顯示出一派大家閨秀的風範,“公子不必多禮。”杜庭儒抬起頭,如水的月華灑在他的臉上,楊素心禁不住一怔,驚訝道:“原來是你。”杜庭儒忍不住微笑,“正是在下。”

    楊素心的麵色忽然沉靜了下去,直視著杜庭儒的眼睛,那目光似乎要透進他的心裏。杜庭儒隻覺得眼前的這雙眸子益發幽深,越望下去,便越發捉摸不定。不由發起怔來。突聽得楊素心道:“剛剛家父說了公子的來意。”杜庭儒急忙收迴心神,點了點頭。

    楊素心的神色驀地嚴肅了起來,“素心與公子乃是先皇的賜婚。但時過多年,公子都未曾提及,素心知道,公子並不滿意這門婚事。請公子不必為難,素心會去求家父稟明皇上,取消你我的婚約。”杜庭儒沒想到楊素心說出的竟是這樣的一番話,心中一驚,半晌才道:“在下,在下並沒有什麽不滿意,而確是真心實意到貴府來議定婚期的。”楊素心一臉驚疑“請公子不必勉強。”杜庭儒搖頭,“在下句句實言,何來勉強之說。”

    楊素心的麵上現出為難之色,目光投向光影彈跳的水麵,半晌不語。杜庭儒心中隱隱有不好的預感,卻也不好開口去問。良久,楊素心的語聲幽幽傳來,“公子的厚愛,素心不勝感激。但是,還請公子體諒,素心,素心……”楊素心猶豫了一下,似是突然下定了決心般,重重道:“素心的心裏已有人了。”

    杜庭儒宛如一盆冷水澆頭,失聲道:“你,你說什麽?”楊素心見杜庭儒失魂落魄的神色,心中微微有些不忍,但仍決然道:“素心的心中確已有了他人,實在不願意再耽誤公子。”

    杜庭儒神情黯然地迴了府。一路上,反反複複想著楊素心所說的話。楊素心十分坦白,她雖然是個女子,卻並不願固守閨閣,加之父親溺愛,因此,便常常四處遊曆。而她的那個意中人便是在遊曆途中相識的。

    杜庭儒無話可說,他隻是深悔自己為什麽沒有及早開口,以致於錯過了一段大好姻緣。他不停的問著自己,難道他們的緣分就僅此而已?難道今生他和她隻能是陌路了麽?

    杜庭儒講到這裏,突然停了下來。眾人沒有想到,原來一向相敬如冰的杜庭儒夫婦還有著這樣一段不為人知的往事,而且是如此的浪漫,早已是癡了。此時,見杜庭儒突然住了口,杜沅沅禁不住追問道:“

    那後來呢?”

    杜庭儒沒有看杜沅沅,目光投向靈堂外濃濃的黑暗,麵上突然顯出了狠絕的神色。杜沅沅的心中悚然一驚。

    杜庭儒迴府後,心中一直懊惱不已。同時,他也陷入了迷茫,這一段感情,是應該牢牢抓住,還是放開手去。但是,他發現,楊素心已經在他的腦海中生了根,無論何時何地,他的眼前都是她那秀美的麵龐,那卓越的風姿。終於,他做出了一個決定,那便是,他永遠都不會放手,他要以自己的誠意來打動她。讓她心甘情願地接納他。

    自此,杜庭儒便成了趙國公府的常客。但他再不提成婚一事,隻是以一個朋友的身份,三不五時地邀請楊素心去踏青、遊湖。楊素心起初並不答應,但杜庭儒沒有放棄,依舊鍥而不舍,日日登門。

    耐不住杜庭儒一而再,再而三地登門拜訪,楊素心終於慢慢鬆了口,漸漸地也同他出去了幾次。隨著兩人接觸次數的不斷增多,了解也在不斷加深。杜庭儒發現,楊素心並不排斥他,相反,還頗為欣賞他的才氣、睿智與風趣。杜庭儒欣喜若狂,他相信,楊素心終有一天會迴心轉意,下嫁給他。

    事實上,楊素心自始至終都沒有改變過心意。麵對杜庭儒的癡心一片,她一直都是刻意逃避,但是,杜庭儒卻一概不知,兀自沉浸在自己構築的美夢中,不願醒來。二人相處了一段時日後,楊素心終於忍耐不住,和盤托出。她不能接受杜庭儒的感情,而過幾日,她便要再度出門遊曆,而她的意中人正在某處等待著她。

    杜庭儒此時才明白,他一直以來所做的一切,所付出的心血,都隻不過是癡心妄想,無論他再怎樣努力,他永遠也代替不了楊素心心裏的那個人。既然已經錯過了,無論怎樣彌補,都不可能再重來。

    杜庭儒又是失魂落魄地迴了府,他足足想了一夜。那一夜,他書房中的燭火燃到了天亮;那一夜,他的麵容幾乎老了十歲。最後,他終於做了一個令他,令楊素心都後悔終身的決定。

    v夢碎v

    夜墨濃重,穿堂而入的風並不刺骨,卻帶著無法言說的冰寒之意。一波一波地刮在人的肌膚上,引得人的心裏又軟又疼。

    眾人的眼前忽地一暗,仔細看時,一側的白燭已燃到了盡頭,尚有半寸燃得焦黑的燭芯蜷曲在一灘透明的燭淚當中,有幾分無奈,幾分淒傷,幾分難舍。

    杜庭儒淡淡地掃了一眼神色各異的眾人,語聲依舊不疾不徐。

    那一夜後,他一

    如往常,仍舊時常到趙國公府拜訪,卻絕口不提婚約之事,態度也更加溫文有禮,就如同一個知交好友一般,始終靜靜守在楊素心的身側。對於杜庭儒的變化,楊素心的心中充滿了感激,她以為,杜庭儒是一個真正的謙謙君子,他放下了一切,他成全了她。因此,二人的相處變得更加融洽起來,他們談詩弄文,縱情山水。那一段日子,是他們一生中唯一一段知心相對、平靜相攜的時光,也是杜庭儒記憶中最為溫馨難忘的日子。

    很快便到了楊素心走的那一日,杜庭儒殷勤地送到了京城郊外。並帶著一臉暖暖的笑意,輕輕地揮手,看著楊素心躍馬遠去,看著她的身形在一山青蔥中逐漸消失。那一刻,他的笑意、他的知禮全部隱去,隻餘下滿麵的陰沉。

    楊素心並不知道,從她一踏上遠行的征程,便有數人偷偷跟在她的身側。而這些跟蹤者就是那個始終站在她的身旁,永遠溫文爾雅的杜庭儒苦心安排的。

    跟蹤者隱匿在楊素心身側,看著她與意中人會合,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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