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不知名的世界,在我眼前幻生幻化

    ——簡媜《四月裂帛》

    —

    陳知遇迴到住的地方,來了個電話。陳母打來的,問他在旦城的近況。

    公寓窗台上放了盆滴水觀音,前麵租客沒帶走的,他打掃的時候見它長勢喜人,也就繼續養著了。

    他靠窗站著,點了支煙,想起自己病還沒好,隻抽了一口,夾在指間。

    “下周迴來嗎?”

    “不知道,暫時沒什麽安排。”

    陳母顧佩瑜歎聲氣,“下周程宛生日,忘啦?”

    他把煙灰撣進花盆裏,“……記得。”

    “沒什麽要緊事就迴來吧,不要太不像樣子。”

    他“嗯”了一聲。

    電話掛斷很久,方才迴過神來。秋夜風有點涼,他在一瞬間想了很多的事,但驚醒的時候,卻想不起自己究竟想了些什麽。

    博識論壇第一天在旦城大學,第二天的分會場轉到s市,一部分老師要跟著去。學校包了車,早上六點出發。

    蘇南起了大早,到巴士那兒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到太早了,一個老師還沒來。早上溫度低,她衣服穿得少了,隻得蹲在沒有開門的院辦的簷下,緊緊抱著書包。

    過會兒,聽見腳步聲,抬頭一看,是江鳴謙。

    他是跑過來的,到大巴前門搡了一下,這才注意到蹲在一旁的蘇南。

    “師姐。”

    蘇南站起身應了一聲。

    江鳴謙笑了笑,“早飯吃了嗎?”

    還沒應,江鳴謙丟過來一個袋裝麵包,蘇南接住,道了聲謝。

    麵包快吃完的時候,老師陸陸續續到了。

    蘇南和江鳴謙站在車外一個一個對著名單,到發車時,就剩一個陳知遇沒到。

    蘇南猶豫著要不要給陳知遇打個電話,便看見不遠處一道身影走過來了。

    江鳴謙在簽到表後麵打了個勾,揚眉一笑,“到齊了。”

    待陳知遇走到近前,蘇南跟他打了聲招唿。

    陳知遇“嗯”了一聲,上車。

    江鳴謙抓住扶手,一下跳上車,蘇南緊跟其後。

    她掃了一眼,陳知遇坐在最後一排靠窗位置,他身邊還有三四個位置。江鳴謙大喇喇在陳知遇身旁坐下,喊了聲“陳老

    師”,她隻好緊挨著江鳴謙坐下。

    天剛蒙蒙亮,老師們起得早,都沒睡醒,昏暗的車廂裏,安靜沉寂,隻聽見大巴引擎的聲音。

    到七點,老師們挨個醒來,車廂裏方才熱鬧起來。

    車拐彎的時候,蘇南猛得驚醒,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竟然也睡著了。

    “師姐,你睡相不太好。”

    她下意識擦了擦嘴角。

    江鳴謙嗬嗬笑了一聲,“騙你的!”

    她不知道做什麽表情,隻好也跟著笑了一下。

    江鳴謙是自來熟的性格,自顧自嘰嘰喳喳講開了,從本科專業講到大四考研,從社團活動講到體育比賽,他好像天生有種不會冷場的本事,別人隨意應一聲,他就能接下去。

    蘇南給他吵得頭有點疼,但出於禮貌也不好說什麽。

    “下個月有個創業大賽,師姐你想跟我一起嗎?我已經找了三個人了,就還差一個……”

    “我不太擅長這個……”

    “沒事,新媒體營銷這塊師姐你能做吧……”

    “論文開題不寫了?”

    一道冷峻的聲音突然插進來,蘇南嚇了一跳,片刻才迴過神來,轉頭向左邊看去,“……陳老師。”

    陳知遇蹙著眉,臉色蒼白,看著有點憔悴。微微靠窗側坐,腿上放著一本書,手指夾在書頁間。

    蘇南急忙道歉,“對不起……”

    陳知遇按了按太陽穴,沒說什麽。

    江鳴謙不敢再說話,幹坐了一會兒,似乎覺得沒意思,就跟蘇南換了個位置,靠著右邊的窗戶開始睡覺。

    陳知遇將書攤開,看了片刻,目光轉向窗外,將本已大敞的窗戶開得更大,微涼的風,夾著車後噴入的尾氣吹進來。

    蘇南見他臉色霎時更加難看,手指捏拳,抵住了胃部。

    “陳老師……”

    陳知遇瞥來一眼。

    “您……您是不是暈車?”

    陳知遇沒吭聲。

    她忙將擱在一旁的書包拿起來,拉開拉鏈翻找一會兒,翻出個小小巧巧,細圓管狀的東西,遞了過去。

    陳知遇頓了一秒,接過去。

    “聞一下……”

    陳知遇揭開,湊近輕輕聞了一下。

    “使勁,讓氣體衝進腦門裏……”

    陳知遇皺了下眉,還是照做。

    強勁清涼的薄荷腦順著鼻腔直衝而入,瞬間感覺胸口鬱結的惡心之感消退了一點。

    又聞了兩下,轉了轉管身,去看上麵英文的logo,“哪兒買的?”

    “我同學去泰國玩帶的,淘寶上應該有……這管您拿著吧。”

    他說了聲謝謝,也就收下了,“你也暈車?”

    “不暈,我拿來提神用的……趕死線的時候,這個比咖啡管用……”她似乎說完才發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急忙緘口。

    “交給我的作業不是趕出來的吧?”

    ……她哪兒敢。

    “不是,偶爾會……您應該聽說過,我們院長布置的作業特別多。”

    “不怕我把這話告訴給院長?”

    “您……您應該沒那麽閑。”

    陳知遇笑了一聲。

    “我室友說,暈車的時候,最好別看東西……睡覺和聊天好點兒。”

    陳知遇看她一眼,把書擱到了一旁,“那你陪我聊會兒?我聽林老師說你論文還沒思路。”

    蘇南頓時叫苦不迭。她打心底裏不敢跟陳知遇聊學術上的事,這下簡直是搬起石頭砸自己腳,“嗯……”

    “有什麽想做的領域?”

    “跟著涵姐上過一些女性主義的課,對這個有興趣。”

    “這方麵我了解不多,就我所知道的,現在沒什麽特別新穎的研究視角,無非性別政治、話語構建、身份認同、刻板印象這幾個方麵……”陳知遇思索片刻,“巴赫金的狂歡化理論聽過嗎?”

    “聽過,但是沒看過相關的文獻。”

    “這理論文學研究用的比較多,傳播學引用還不算太多。你要是對女性主義感興趣,可以試試看選一個可以體現女性意識的社會現象、文化產品,用狂歡化理論做分析。”

    蘇南愣了一下,全然沒想到陳知遇會指點得這麽細,忙說:“好。”

    “這角度做起來容易,想畢業不難……不過要是我的學生,在我這兒肯定通不過。”

    ……最後,還是免不了要落到這一層麵。

    被說了多次,她反倒覺得自己有些免疫了,“……能畢業就可以了。”

    “趕著工作?”

    “……嗯。”

    “那為什麽讀研呢?

    ”

    “……一不小心,保研保上了。”

    “保研材料也是你一不小心遞交的?”

    她幾分窘然,無話可說了。

    陳知遇將目光轉向窗外,“……倒也說得通,很少有人能拒絕偷懶的機會。”

    ……無可否認,陳知遇這話說得很對。別人都在忙忙碌碌校招的時候,她順利保研,至少三年多時間不用再考慮何去何從的問題,絕大多數人都很難拒絕這種唾手可得的誘惑,即便現在她正在為當初自己的一時不堅定後悔不已。

    她低下頭,聲音輕得幾乎聽不清,心裏一股頹然,“那時候偷懶的結果,我現在正受著呢……”

    陳知遇轉過頭來,“嗯?”

    她輕咬著嘴唇,搖了一下頭。

    陳知遇目光定在她臉上,她眼裏浮現出一層略有些惶惑的神色,兩隻瘦弱的肩膀瑟縮著……他想到了前天晚上望見的,那道似要被重物壓塌的影子。

    “……話說重了?”

    “沒……您說得對。”

    “別介意,我這樣慣了。”

    “沒有……您說得對。學術嚴格沒什麽錯,隻是我……我確實不適合,路走錯了……”她頭更低,“……但還是得走完是不是。”

    其實,也不一定。他看她一眼,沒把“退學”這兩字說出口。

    不至於。研究生裏多是渾水摸魚過日子,一天和尚一天鍾,比她蘇南嚴重的多了去——可能就是見她這麽勤勉,卻沒什麽成果,反倒於心不忍。

    開學至今,收了兩次作業,因為林涵的緣故,特意仔細看了蘇南交的。且不論有沒有新觀點,論文獻綜述,她是做得最紮實的,腳注、參考文獻也工整標準,自己拿著放大鏡挑剔,也找不出什麽錯。

    “不說這了……”陳知遇頓了一下,“那什麽創業大賽,你要去參加?”

    “沒時間去。”

    “沒什麽意思,也就能讓履曆好看點。你要是需要這樣的機會,論文開題結束了,我可以給你介紹幾個有意義的實習。”

    “謝謝陳老師。”

    陳知遇看她一眼,還想說點兒什麽,卻又似乎無話可說了。

    他將車窗關小了些,身體往後靠,闔上眼睛。

    天色一分亮過一分,暖橙色的光,薄紗一樣籠罩著晨霧中低矮的樹林。

    s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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