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四方輻輳,英才薈萃,各路消息自然也比尋常州府靈通些。


    年後,府衙開印。


    徐謙在梁州候了許久也未曾收到朝廷的征辟,他雖是武將,可頭腦卻甚為靈活不輸文臣,遣人打聽了一番才知信都朝廷裏接連出了兩樁大事。晟王造反的事天下皆知還好說,棠辭的事傳得風風雨雨,不知經了多少人的口,十個人說的有九個不同。可無論怎地,兩件事都與前朝有關,這個當頭上,秦延再是□□乏術也緊趕著與徐謙托付的那位舊友通了消息,令他將保薦之事暫且壓一壓。


    馳騁沙場之人難免有些血氣方剛,即便紮在書堆裏十數年也掙不脫江山易改稟性難移這句話的桎梏。康樂年間秦延與徐謙雖一個在文一個在武,私交卻是甚好的,因此也熟稔他的脾氣,使那舊友先瞞著他,不定他骨子裏的那股擰勁兒哪日上來了,誤打誤撞地鬧出什麽幺蛾子。


    徐謙得知此事後砸吧砸吧嘴,半晌都品不出心裏是個什麽滋味。


    這孩子,心思手段到底比不得皇帝沉重狠辣,如此一劫,不知是禍是福。


    涼州,極北之地,與京師千裏之遙,皇帝雖老了,齊王,卻還是那個齊王,絲毫未變啊。


    他撚須思忖良久,寫了一封手書托人帶到涼州。


    晟王終究難免一死,飲鴆自盡留了顏麵。


    其妻妾子女紛紛除去宗籍貶為庶人,逐出帝京,天潢貴胄朝夕間淪為布衣百姓,令世人唏噓不已。


    淳祐十三年注定是一個不會平靜的年份,信都民眾每日聚集在茶寮梨園呷茶看戲,談資比梨園層出不窮的戲目更替得還快些。


    晟王造反的事猶在舌尖上迴味,不知誰點燃了話頭,轉眼間又去說道去年科舉瓊林宴上補錄的那位探花郎原來竟是卸下紅妝的姑娘家。此事傳得風風雨雨,好嚼舌根的婦人又去幾個酒樓逮著幾個偷摸出宮私賣廊下內酒的小內侍,好說歹說,小內侍都一臉諱莫如深的模樣,輕易不敢透露半句內情。


    棠辭好端端一個半隻腳踏入皇家大門的郡馬為何短短時日內受了重刑不說還遭貶謫去了涼州參軍?是女扮男裝的身份秘密敗露還是為晟王求情而慘遭牽連?除了少數知情者,在街頭巷尾市井百姓不知頭尾的流言中業已成為一樁無頭懸案。


    民眾各持己見眾說紛紜,爭執到最後,卻都長籲短歎地憐憫同情了一番。


    甜水巷。


    樵青與漁僮上街采買,屋舍庭院中隻有柔珂與棠辭。


    豫王府的醫官、流散各地的名醫乃至太醫院的醫正都請了來,仍無一人敢言之鑿鑿地斷言安心靜養藥膳滋補後兩條腿會健步如初。


    左頰上的紗布前幾日拆開,細細小小的一枚“妄”字,黑色的字形,邊緣結痂,微微向上凸起。原本無甚稀奇,可擱在棠辭的臉上,與精致如畫的右頰隻稍一對比,就瞧出了猙獰的味道。


    棠辭將養了幾近一月,離動身前往涼州的日子也不遠了,手上撐著木棍勉強可走上一兩步,卻連長久的站立也甚為耗費心身。


    日複一日的原地踏步毫無進步,所剩無幾的自信與耐心也消磨殆盡。


    接連兩日,棠辭又迴到了初醒時的模樣,躺在床上不發一言,十分排斥與外人相見與對話。


    這期間,春華帶著懿慈親手做的食物來過幾次,每次都是當著她的麵說說笑笑,一踏出房門眼淚便止不住地掉下來,迴宮後也將實情瞞個三四分才敢說給懿慈聽。


    時近正午,日色正好,淡淡的一層橘黃從雲底鑽出,投射大地。


    庭院裏的臘梅悉數綻放,飽滿的花瓣綴在枝頭,令人見之愉悅。


    石桌上擱著四菜一湯,俱是滋補之物。


    棠辭坐在木製的輪椅上,起筷扒飯,頭垂得很低,幾乎埋進碗裏,也不知夾菜,柔珂給她夾什麽就吃什麽。纖長濃密的睫毛輕輕一顫,視線漸漸定格在左手邊的一盅筒骨湯上。


    骨湯熬得濃稠,裝碗時拂去了表層的浮油,熱氣漸漸消散,乳白色的骨湯上倒映著她的臉頰。


    輕風一吹,水麵微皺,左頰上的疤痕驀地化作蜿蜒遊動的幾條彎彎曲曲的小蛇,醜陋又可怖。


    指間鬆動,竹筷從中掉落,掉在腳邊,她想彎腰去撿,柔珂快她一步,撿了竹筷,起身欲去灶房拿雙幹淨的。


    棠辭猛地將她拽住,扯了扯她的衣角,沙啞道:“不必,我飽了。”


    柔珂瞟了一眼桌上的瓷碗,飯粒仍堆作小山,魚肉還好端端地擱在麵上。


    “那喝碗湯。”柔珂坐下來,從旁拿了隻湯碗,舀了半滿,遞到她眼前。


    棠辭閉上眼睛,端了湯碗,不自覺地皺著眉頭咕咚咕咚地喝進了肚子裏。


    用完午膳後,柔珂將碗筷收入灶房。


    庭院不大,棠辭一個人坐在輪椅上,被傷痛百般折磨後的背影愈加瘦削,兩三片臘梅花瓣飄落在她的肩頭。她一動不動地停在那處,竟還不如落花浪跡天涯來得自在,看得人鼻間一陣酸澀。


    柔珂站在簷下,棠辭寂寥孤寂的身影烙在她的心頭,滾燙而刺痛。


    放輕步子走了過去,見她在盯著青石板上用石子兒劃出的幾條白痕看,蹲身下來仰頭看她,微笑道:“偷懶了幾日,今日倒老實了?”


    每日以石桌為始,棠辭或是手撐木棍或是由柔珂攙扶著,舉步維艱地向前邁步,太陽落山時在她力所能及的地方劃上一條白痕以作標識。


    如今,眼前的幾條白痕差距甚微,滿地鋪滿了無望。


    棠辭從最遠的那條白痕處收迴目光,不動聲色地微挪了挪右腿,乏力感至下而上地湧來,往日兩三個跨步可到的地方不意竟成了她可望而不可即的奢求,心裏戰場的號角還未吹響,她已打了退堂鼓。


    別過臉去刻意不與柔珂對視,隻向她低聲道:“我想迴房休息了。”


    前幾日,柔珂都是依言答應,將她推迴廂房,又把她抱到床榻上,她以為這次也當如此,豈料柔珂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她,麵上神色稍冷:“嗯,你迴罷。”


    柔珂站在原地,沒有絲毫要幫她的意思。


    棠辭搭在輪椅上的手指微微顫動了下,低著頭,不發一言地默默用手轉動車輪向前滾行。為便於她平日習練走路,庭院中的雜物已收拾一空,青石板上齊整平穩,她一路暢行,直至三層矮矮的台階立在她的腳下,似一座難以攀爬不可逾越的大山橫在眼前。


    喉間微動了動,身後依舊沉默以對,棠辭狠狠地閉上雙眼,雙肩不住顫抖,掙紮了許久,待睜開眼時,使盡全身力氣邁開左腳,隻一小步,額上布滿一層細細密密的虛汗。緩了緩心神,雙手撐著輪椅的扶手慢慢站起身,沒有木棍輔助沒有柔珂攙扶,此刻的支撐點在右腳,才站起身的刹那,右腿一陣針紮似的刺痛突突跳動,咬緊了下唇極力無視這股足以令她憶起受刑時劇痛的熟悉感。


    一層台階,宛若一層貼刺樹立的木板,拚命踏出去的左腳在落地的一瞬酥軟無力,連帶著右腳也向一旁癱倒,周遭無所依靠,棠辭已然放棄了無謂的掙紮,隻等著自己結結實實地摔倒在地。


    柔珂一直在她身後看著,見她摔了,忙疾步向前將她抱住,眉眼間滿是擔憂:“阿玥……”


    驀地落入香氣馥鬱的懷抱,卻自心底裏油然生出滿滿的羞辱,棠辭像一頭不安分的小獸想要從耀武揚威的獵人手中掙脫,漲紅了臉怒吼道:“放開我!你不就是想看我的笑話麽?將我放開,我讓你看個夠!”


    柔珂緊緊地抱著她,半分力氣也不敢鬆懈,映入眼簾的是她布滿汗珠的額頭,與渾然不似往日的鬱鬱神色,她是一頭小獸,卻是一頭遍體鱗傷急需他人撫慰關懷的小獸,卻更是一頭迫切需要擺脫心中陰影與夢靨大膽地往山間密林奔襲的小獸。


    一身傷痛病症的折磨,棠辭清瘦了許多,柔珂攬腰將她抱起分外輕鬆,不理會她的怒罵叫囂,徑直抱她進了廂房,小心翼翼地放她在床榻上。


    “你以為我是想看你的笑話?”


    柔珂的語氣中幾分自嘲幾分氣惱幾分內疚,棠辭躺在床榻上,咬緊了下唇,情願做個啞巴。


    片刻後,柔珂的神色迴複平靜,坐在床沿為她脫靴褪襪,著手為她按摩揉捏,使的是她自太醫院醫正那兒學來的舒筋活絡手法,每日三次,一次半個時辰,從不間斷,也未曾覺得累,甘之若飴。


    倏地一陣風襲來,棠辭捏了衾被一角蓋住雙腿,向她冷聲道:“你白費什麽力氣,左右我以後也隻會是個廢人……”


    柔珂素來性情冷靜自製,眼下卻被氣得急紅了眼,胸脯上下起伏得厲害:“閉嘴——!什麽廢人不廢人,我不許你這麽說自己!”


    “你不願聽,我也不願做。”棠辭勾了勾嘴角,唇邊掛著自嘲的苦笑,“可事實就是如此,我連站都站不好,不就是廢人一個麽?”


    柔珂聞言,卻輕笑了笑:“說的什麽話,你兒時也站不好,莫非自那時起便是廢人?”


    “那是兒時,蹣跚學步怎能和眼下比?”


    隻進屋的功夫,棠辭說的話能抵得上前兩日相加,柔珂心裏驀地生出些歡喜,衝淡了幾分氣惱,軟下聲音哄慰她說:“方才你在庭院中也看見了——第一日你走了十步,第二日你走了十一步,第三日我未攙扶你,也將你依賴的木棍搶了去,你仍是自己走了五六步。九層之台起於累土,千裏之行始於足下,日複一日長此以往何愁不能行走如初?”


    “一日多個一兩步,一年下來我不定能否走出信都城,這與廢人何異?”


    “你要走出信都城作甚?衣食住行你可自理已然足夠,還是——”柔珂忽地笑了笑,眼睛裏流露出幾絲揶揄的意味,“你擔憂日後床笫之事被我壓在身下?我讓你便是了。”


    從柔珂這樣的人嘴裏說出露骨輕挑的話更能輕易撩動人心中的情絲,棠辭倏爾刹那間羞紅了耳背,別過臉去嘴硬道:“毋須你讓。”


    “好,我不讓。”柔珂坐近去幾分,捏了捏她的臉蛋,欺身過去,捧起她的臉龐,輕吻了一記,向她道,“你那時在梁州,不是吃含山妹妹的醋,說你兒時學步我隻管著逗弄含山不曾理你麽?”


    棠辭細想了下,點頭。


    “今日起,你自耐心走路,我眼裏隻你一人,隻搭理你一個,你莫要氣餒灰心,可好?”


    柔珂的眼神分外真摯與熱忱,內裏含著一包將掉未掉的淚水,這段日子以來,她總這樣憂思深重,怕自己擔心從來將情緒隱忍在心。棠辭自責極了,輕柔地扳過她的腦袋,在她眼下的那粒淚痣落下深深一個吻,應道:“好,我聽阿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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