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官道上飛馳著兩人一馬。


    秋風獵獵,棠辭不斷迴頭詢問柔珂是否冷了,腿還疼不疼了,是否要歇一歇。


    這一次,不待棠辭扭頭,柔珂伸手將她腦袋給扳了迴去:“不冷,不疼,不歇,好好趕路。”


    一路上又見了不少徒勞往兩地蹣跚而行的流民,道路兩旁偶有棄屍,亦無人在意。


    棠辭將手伸到後麵,握著柔珂的手使她重又牢牢地抱住自己的腰,揚鞭一揮,加快了步伐。


    梁州城門處有兵士盤查詢問。


    眼前,是一對農夫農婦打扮的小夫妻,鞋履皆布滿泥漬,發絲淩亂,兩張臉上的麵容灰撲撲的,也瞧不甚清。


    “湖州來的?”兵士幾經打量後,率先做了推斷。


    農夫哎哎幾聲,生澀的湖州口音:“房子和田都遭水淹了,過來投靠親戚哩。”


    投靠親戚?兵士狐疑地審視一番,命一旁的兵士代為把守,自去尋上麵的官員。


    少頃,那兵士迴來了,命二人快速通行。


    小夫妻很是恩愛地互相攙扶著步入梁州城。


    待拐入街角,柔珂緊繃著的嘴角再憋不住,撲哧一笑:“你從哪兒學來的湖州話?”


    “先前排隊進城的時候豎起耳朵聽別人說了一兩句,好歹是糊弄過去了。”


    柔珂額頭上滿是汗漬,暈濕了故意抹在臉上的泥灰,被自己牽著的手也是冷冰冰的,棠辭四處望了望,尋到間茶寮,忙過去落座,令店家上一壺熱茶。


    那店家卻是個好客的,沏了壺熱茶親自端上來不說,還自隔壁阿嬸那兒順了兩碟糕點,一並遞給二人,還拉了張長凳坐在一旁好奇道:“湖州人?災民?”


    棠辭正愁一時尋不到人打聽梁州城現下的情形,見狀瞎掰了幾句,將店家本就不牢靠的嘴輕易撬開了。


    “投靠親戚麽,還好說。”店家歎了聲氣,“若是妄想著過來找官府尋口飯吃還是趁早打道迴府罷。”


    撿了匹手巾繞著茶壺包了一圈,遞給柔珂充作手爐,又接過柔珂吹得溫涼的清茶一飲而盡,衝她微微一笑,才向店家問道:“這話從何說起?我雖然是過來投靠親戚的,可有好些同鄉一路風塵仆仆地過來領皇糧填肚子的呀!皇帝不是才頒了詔書,令梁州接濟受災的百姓麽?”


    店家是個老來無妻的鰥人,見眼前這小夫妻倆眉來眼去,你暖手來我喝茶恩愛如斯,又兼適時起了陣秋風,倍感淒涼,說起話來也唉聲歎氣地帶了股寂寥的意味:“你是年少不識愁滋味喲!皇帝說什麽便是什麽?從京城到梁州,上上下下過了幾層官員,這個年頭能將皇帝的旨意圓圓滿滿地辦到五層便算得上是好官兒了!更別提咱梁州城裏這位油頭肥耳的布政使老爺了,家裏養了幾房妻妾,生了好些子女,一個個地街裏來巷裏去,橫行霸道的無人敢管,怕是比梁王爺的世子還威風許多。”


    “唉,說起來,還是先帝那時派過來的布政使大人清廉。”說罷,店家又自覺不滿地搖搖頭,譏笑一聲,“也得看自個兒運氣好是不好,活在哪個的治下。愛民如子,說得好聽,皇帝連自己的家事都理不順,哪有閑心來管百姓?”這話外之音卻是在指十二年前的丁酉政變,皇室同室操戈的天家醜事了。


    眼見棠辭眸色由欣喜轉為黯然,柔珂默不作聲地撫了撫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那店家忽覺自己說過了頭,遂袖手坐在一旁,住了嘴。


    休息了一陣後,棠辭與柔珂付了銀錢起身欲走,卻見店家不知從哪兒領來一個蓬頭垢麵的小女孩,將她往前推了推,滿臉歉意地懇求道:“約莫是守城門的兵士沒看好,昨日溜進城來倒在了我家門口,今日醒來一問,她家中長輩親戚皆不在了,我家裏頭還養著三四個撿來的孩子,著實挪不開地方了。也不勞煩你們什麽,城裏頭一等一的好人徐老板正大開米倉賑濟百姓,我這看著茶寮脫不開身,你們將她帶過去,問問徐老板可願收留?想來,他定是願意的。”


    棠辭道:“徐老板?可是喚作徐謙?”


    店家怔了下,點點頭:“徐老板竟出名出到了湖州?”他又向棠辭與柔珂指了路,彎腰下來撫慰了小女孩幾句。


    小女孩定在原地不肯走,不哭也不鬧,隻是不肯走,盯著那店家。


    深陷困境舉目無親後若久旱逢甘露,輕而易舉便能將整顆心都托付給他人。


    棠辭不由想起了十二年前瀾滄江畔的自己,嗆了一口水後昏昏沉沉地醒來,入目是清晨和煦的陽光,入耳是涓涓流淌的水流,往左看了看,又往右看了看,四下皆無人。站起身來極目遠眺是一傾碧波,迴身而望是綿延不斷的群山,弟弟、妹妹皆不在了,父親、母親、柔珂再難見了,信都,京城,迴不去了。


    頭頂飛過成行的大雁,暮冬風聲唿嘯,灌入耳內卻化成了幼學啟蒙時,父親溫厚沉重的聲音:


    “晉明帝數歲,坐元帝膝上。有人從長安來,元帝問洛下消息,潸然流涕……舉目見日,不見長安。”


    舉目見日,不見長安……


    棠辭那時才明白,傷心難過到了極點,原是流不出眼淚的。


    “隨我走。”棠辭低下頭,輕輕拍了拍小女孩的腦袋。


    以眼睛比了比高度,推測她不過五六歲,這個年紀的孩子總不是都像自己當初一樣能挺過來的。


    小女孩仍是沉默,少頃,跪下來向店家叩了幾個頭,才亦步亦趨地跟在棠辭與柔珂後麵。


    腳步聲一輕一重,柔珂忍不住迴頭看了一眼,見她腿腳不甚靈便忙將她抱在懷裏,蹙眉問道:“哪裏傷著了?”


    許是扮作老夫妻扮久了,棠辭搖搖頭,脫口而出:“慈母多敗兒。”


    本是無心之言,卻聽得柔珂滿臉緋色,朝她白了一眼:“你幼時蹣跚學步,跌腫了雙膝,還不是哭哭嚷嚷地尋伯母抱?”


    棠辭卻是個刀子嘴豆腐心,話音才落便著手為小女孩卷起褲腳查驗傷勢,一麵向柔珂淺笑道:“你不知,我原是想尋你抱我的,可你那時隻顧著逗含山。”


    “盡會說些好聽話哄人,你那時才幾歲,便認清我了?”棠辭極是吃味的語調,還吃的自家妹妹的醋,聽得柔珂笑意盈盈。


    棠辭頭也不抬,隻唇角微勾:“我滿月時便隻對著你一人笑了,你說我是認得清還是認不清?”


    柔珂輕輕剜了她一眼,不答話。


    左腳腳踝腫了一大圈,脫掉小布鞋一看,腳背發亮。


    柔珂不禁低唿了一聲,向她關心道:“怎麽弄得?”


    小女孩不甚在意的模樣,緩聲答道:“趕路時不小心扭到的。”


    棠辭捏著腳脖子上下看了看,問道:“疼得很麽?尋個醫館?”


    小女孩搖搖頭,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徑直盯著棠辭,聲音稚嫩:“不疼,哥哥姐姐你們先忙你們的事。”


    這麽聽話懂事的小孩兒,卻沒了父母長輩的護佑,柔珂心下一軟,使力將她往上再掂了掂,令她抱住自己的脖子,看了棠辭一眼才與她笑道:“我們的事卻是和你的事順路。”


    徐謙,先帝時京城五軍都督府的左都督,丁酉政變後辭官還鄉。若說棠辭要來尋的是別人,柔珂還會心有疑慮,可若是徐謙,她卻是安安穩穩地放了心。猶記當初新帝冊立的祭天大典上,山唿萬歲時,徐謙當場砸了笏板,扔了官帽,被兩名內侍捉拿跪地後仍挺直了脊背不肯叩頭,決心要給新帝下麵子。他也挑的是個好時候,祭天大典不宜血腥暴戾,又有文武百官叩首求情直說徐大人飲酒多了失了臣儀,皇帝鐵青著臉令他迴府思過,沒幾日,他便遞了辭呈。


    千軍易得一將難求,皇帝惜他之才,不忍殺他,隻盼著他來日迴心轉意再次出仕,這一盼卻盼了十二年,眉目都沒見著。


    徐府。


    不多時,棠辭與柔珂梳洗了儀容,由人領著進入廳堂,小女孩則是被人暫且往後院帶去安置了。


    徐謙使了個眼色,廳內伺候的一幹人等自退了去。


    時隔十二年,又穿著一身男裝,徐謙看了棠辭許久,從眼睛看到嘴,又從嘴看迴眼睛,絲毫尋不見當初粉雕玉琢的永嘉公主的影子,暗忖著難怪這侄女兒成日裏在自己眼前走來走去,皇帝卻認不出。


    果然世事多變,滄海桑田。


    被與棠辭坐在一側的柔珂輕看了一眼,徐謙忙輕咳一聲,將不加收斂的視線收迴,向棠辭拱手道:“對不住殿下,我……失儀了。”


    棠辭微笑道:“徐先生說笑了,此處並無所謂‘殿下’。”


    徐謙又輕咳一聲,端正了坐姿,捋捋胡須,漫不經心道:“我已收到秦老的手書,你們老早便進了城,為何現下才過來?再者……我聽說你們在府門前排隊領米時多番打聽於我?”


    “並非打聽,是了解,便如徐先生自我們入城後一直令人緊緊跟隨一般。”棠辭又是一笑,清湛的眼睛裏溢滿了笑,“故不知諸侯之謀者,不能豫交,是先生善用之計。”


    柔珂聞言,難掩吃驚之色,她們何時被人跟蹤了?


    信都。


    是日下學,宜陽親手送了陸禾一個錦囊,令她迴去後再打開。


    連日來宜陽對自己言行舉止多有異樣,陸禾不禁心懷惴惴。


    自從陸十八與阮娘被接到京城後,陸禾也搬來與他們同住。


    步入府苑,繞過劉艾一眾人等的眼線,進了房間關門後,打開錦囊——


    蓮子,一袋的蓮子。


    “蓮子……蓮子……”陸禾呢喃了幾遍,恍然大悟後心慌意亂,失手跌了滿地的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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