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簾而入,窗牖下端坐著一雪肌雲鬢的女子。


    林綰向前走近幾步,待瞧清了女子容貌五官後也並不訝然,正欲以宮規行禮,卻被那女子徑直拉到了眼前,她上下左右細細端詳了遍,滿意道:“許生果然辦事周全。”


    林綰此刻頭戴尖頂髻,其上插有藍查文金分心,上身交領青襖,領部與兩袖皆有白色緣邊,下身暗綠色馬麵裙,膝襴飾有祥雲紋飾。雖不過毫無品階的宮女打扮,可佛靠金裝人靠衣裝,今日一見,倒比會仙樓那夜精神清爽不少,人雖因經曆喪父之痛而略顯消瘦,但兩眼清湛並無靡靡不振的跡象。


    “許大人與郡主皆是奴婢的恩人。”林綰頷首福身。


    柔珂纖眉輕蹙,將她牽到軟榻上坐著,向她道:“‘恩人’二字,許生擔得起,我卻擔不起。你也無需在我麵前拘泥禮節,我與你投緣又對你有愧,今日來卻是想問問你究竟作何想法?”


    林綰的父親前幾日頭七,許生依照柔珂離京前的吩咐將林綰背著韓護悄悄接出了宮,順帶征詢了林綰的意願,是否願意年底自海州關口搭商船離開,林綰竟一口迴絕,頗令許生與柔珂意外。


    二十五歲的年紀尚未婚配,待字閨中又金尊玉貴的女兒家三天兩頭地拋頭露麵……諸多不堪入耳,這是林綰對於豫王府柔珂郡主的初時印象,皆來自於街角巷口市井流民的談資。而眼下柔珂與己對坐暢談,分明是一見傾心如沐春風的窈窕伊人,倒真令林綰知曉何謂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更為不解為何女子除了嫁人生子便再無可取之處,為何她隻因奮死抵抗韓護的欺辱便得落得家破人亡?


    “我隻問郡主,海州關口的商船是如此好混跡的麽?”


    倭患未息,且有愈演愈烈之勢。為鞏固海防,海州在內的幾個臨海關口自康樂年間以來皆由一年春夏兩季開放改為了僅年底一次開放,查核審驗之嚴苛可想而知。


    豫王不理朝政多年,兵權也早被收迴,於此關隘之事還占著多少說話的分量不得而知,一旦出錯,韓護那邊廂趁機發難,林綰處境堪憂。


    眼見柔珂麵露難色,林綰反倒鬆了口氣,笑道:“武安侯真有上天入地之能,我便是韓護勢在必得的甕中之鱉,逃到何處也無濟於事。人各有命,我不計較利益得失,也不妄自菲薄,倘若我能僥幸活下去,也不應躲藏於他人羽翼之下。郡主能幫我一時,可能幫我一世?”


    入宮小半個月以來,牛鬼蛇神魑魅魍魎見得多了,林綰比從前看得通透了許多。


    柔珂向來也是信奉衣食自足的性子,隻因著實對林綰心存愧疚才一再相勸,此刻見她心誌堅毅並不自怨自艾更添了幾分由衷的讚許,便不過多強求,出宮前又尋負責教導林綰的姑姑囑咐了幾句。


    才入尚書府,聞訊而來的秦溶月肉團子般直往柔珂身上撲,劉氏款步跟在她後麵,見狀一臉無奈,眸色溫昵。


    將裝著酥糖的油紙包交給樵青,柔珂輕而易舉便將秦溶月牢牢地抱在懷裏。


    劉氏搖搖頭笑道:“這幾日天且冷了,衣服穿得厚重,你該把你柔珂姐姐累著了,娘親使嬤嬤來抱你去玩可好?”


    孩子貪玩,深秋了也鬧得滿腦門的汗,柔珂把貼在秦溶月額上的幾縷發絲捋順,向劉氏笑意盈盈道:“我向來於抱孩子一事上自有技巧可取,卻是不甚累的。”


    既非乳娘又非母親,何來的技巧?柔珂這話初聽摸不著頭腦,劉氏不由一怔,又想起先帝尚在時,入宮赴宴曾見柔珂與永嘉姐妹親昵的光景,才有了笑意卻麵上一沉,憂心忡忡道:“陛下才頒的旨意,令她明日往湖州賑災,傷沒見好,燒也未退,這……”


    柔珂聞言腳步微滯,隻一瞬便鎮定自若道:“我陪她去。”


    這話像說給劉氏聽的,又像說給自己聽的,好似說了便能安心一般,可隻有愈加紊亂的心神與飛馳的腳步騙不了人。


    尚書府自有一間廂房專供棠辭居住。


    正欲推門而入,內裏傳來漁僮嘰嘰喳喳之聲。


    “哎喲我的小祖宗誒,隻一日沒見怎地能將自己折騰成這副樣子?都說多事之秋多事之秋,我看八成是犯太歲了,趕明兒我去給你求個符來往脖子上掛著——不行不行,這年頭不隻人間好龍陽,消息傳到閻王爺耳朵裏了他老人家能不掛念?待我去給你求幾個壯陽的方子補補,等成家立業了也好散散滿身的陰柔之氣,誒,說來上次扶你迴來的那位琵琶姑娘你到底鍾意不曾……”


    棠辭趴在床上聽得直想將耳朵蒙住,此刻話音戛然而止,她不禁迴頭一望,卻見漁僮被樵青拽了出去,隻柔珂一人拎著油紙包走近床榻。


    “我今晨進宮去了,可有好好喝藥?”柔珂坐在床沿,說著便伸手探觸了棠辭的額頭,幸好隻微微發熱。


    棠辭直勾勾地盯著柔珂看,嘴角不自覺地漾起笑意:“喝了,你命人添了蜜漿?”


    不就半日沒見,作甚傻裏傻氣地?


    柔珂被瞧得臉頰微微發燙了,輕輕將她不安分的眼睛蒙住:“即便我在,你喝藥也不乖覺,我自是不放心。”


    “不知是哪裏的蜜漿,添了竟也還不及你喂我的藥汁好喝。”棠辭握住柔珂的手腕,卻並不使力推開,隻略帶怨怪地笑道,“阿涴,我看不見你了。”


    眼睛蒙住了也無濟於事,柔珂的臉頰越發燙了,別過臉去:“該午憩了,你正好歇歇神。再說了,我有甚好看的?”


    “我兒時常掛在嘴邊的話竟被你忘了麽?”棠辭將柔珂的手拿開,睜著一雙不乏真摯的眼睛看向柔珂,“見到阿涴的第一眼我便喜歡上阿涴了,否則尚在繈褓中的嬰孩怎會破涕為笑?除了我母親,阿涴是這個世上最美的女人。”


    幼時,麵對長輩們刁鑽的調戲之言,永嘉總這般迴應。


    今時不比往日,棠辭興許還懷著孩提時的稚嫩心思,隻把柔珂看作緣定相好的金蘭姐妹,可柔珂自十二年前發現自己竟隻擔憂棠辭的生死後便一晌驚夢,待經年累月後徹底醒悟,早將她視作了性命。柔珂自認為她看棠辭,與棠辭看她應當……是不同的。


    “巧言令色。”柔珂佯怒掐了掐她的臉蛋,“我十一歲生辰享宴時,你一個還沒半人高的小孩兒搶著行酒令。當著懿慈伯母的麵向我說什麽‘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胡白放誕之言還不自知,宴畢迴宮後被懿慈伯母罰跪了半夜,次日還哭哭嚷嚷地尋我說理,莫是忘了教訓?”


    說到懿慈,棠辭眼底的笑意俱都漸漸散了去,眸色也轉冷。


    柔珂知悉她心中所想,安慰道:“碧雲寺清修之地,伯母有春華姑姑貼身照料,暫時無礙的。”


    “我知道。”棠辭頓了頓,緊抿嘴唇斟酌醞釀了一番,“時機尚未成熟,隻能瞞著她,任由她擔心,是我不孝。”


    柔珂不語,若此刻橫加幹涉,反倒使憋悶已久的情緒更無從宣泄,隻靜靜地一遍遍撫觸她的手背。


    良久,見她神色和緩少許後才問道:“你昨日呈上去的議案經禦覽後被他采納了?”


    棠辭點點頭,唇角勾笑:“主派的賑災大臣是吏部連曠達,而後是我,方才聽老師說,韓儒那兒有意將沈逸塞進來,猶嫌水清,隻想著渾水摸魚才好。”


    “……既有他人,你何不如再養幾日傷?”


    棠辭搖頭,無奈道:“養不得,邸報尚未傳至,湖尋二州情況未明。連曠達為官剛正清廉,沈逸那廝卻是他容不得我,我也容不得他,若讓他搶上前去,不知會鬧出什麽幺蛾子。再者……”她反握住柔珂溫軟的手,笑得肆意,“湖州那兒有個人值得去會會,我再不去,恐使他明珠蒙塵心灰意冷了。”


    淳祐帝登基時,除卻秦延以及寧死不從的幾位良臣武將外,確有不少辭官隱退之人,隻不知棠辭口中所說是何人。更何況走過十二個春秋,是否還靠得住又當考慮。


    柔珂在心底將幾個可能的人選默默過了一遍,當年新帝登基時朝臣更替是如何光景,她到底比棠辭清楚一些,總比盲人摸象來得可靠些。


    “阿涴,我聞著酥糖的味道了。”棠辭遙手一指桌上的油紙包,還作勢咽了咽口水。


    柔珂輕笑幾聲:“狗鼻子不成?”走過去拆了紅繩,用碎紙包住一塊,遞到她嘴邊,見她小兔子般細碎地咬了幾大口,將腮幫子塞得鼓了少許,笑意更甚,“午膳未吃麽?饞成這樣?”


    棠辭眯眼笑了笑,含糊不清道:“阿涴不在身邊,吃飯都不可口了。”


    “也得你乖乖喝藥了才許你吃的。”不知不覺間便帶出年少時哄小孩的口吻,小孩如今長成了大人,卻並不是如幼時所願在自己眼前撲蝶戲魚無憂無慮地長大,反倒差了十二載的光陰歲月無從參與,柔珂忍下鼻間的酸澀,笑道,“我以後都會陪在你身邊。”


    承諾下的輕巧,可她卻忘了自己總有一語成箴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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