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轉參橫。


    皇帝又是在一身冷汗中被噩夢驚醒的,那夢裏有與他一母同胞的兄長高聲吟唱七步詩,唱罷含淚大笑割袍斷發縱身躍下高樓;那夢裏也有早已作古的德宗皇帝厲聲質問他為何同室操戈手足相殘;那夢裏還有十二年前飲盡毒酒七竅流血張牙舞爪向自己索命的一眾王子王孫;那夢裏更有慘白著臉割斷右手小指立下老死不相往來誓言的懿慈。


    悵然迷惘地接過宮婢遞來的手巾,略略擦拭了滿是汗漬的臉頰,良久,輕聲歎息。


    卻說昨夜當值的是禦前副管事張保,與孝宗皇帝跟前傳下來的老人李順德資曆深遠不同,張保是淳祐帝登基新舊宮人更替時淨身入的宮,因其伶俐勤懇,嘴上也能說會道,會耍些民間尤其是齊州的特色小把戲逗皇帝歡喜,一路直升,如今已坐到了禦前侍奉的第二把交椅上。


    張保在殿外聽見了裏屋的動靜,知曉皇帝應是醒了,忙碎步走進,掏出懷中擱置一夜的兩本奏疏,跪呈給正由宮婢服侍洗漱更衣的皇帝。


    未及早朝之時,便有奏疏連夜遞來,淳祐帝眉心一跳,順手接來閱覽。


    一則是湖州監察禦史徐台彈劾湖州布政使沈旭周與尋州布政使原俊也將澇災瞞而不報並同流合汙擅改河道,以致兩州數百萬百姓食不果腹流離失所;一則是武安侯既戶部尚書韓儒的請罪呈,言說沈旭周犯下如此彌天大罪與自己這個言傳身教的老師脫不開幹係,自請降罪重罰。


    湖尋兩州水路縱橫交錯,湖泊成群,土壤肥沃,向來便是個倉稟殷實的魚米之鄉。全天下的百姓十有三四都指望著這兩州的農田果林吃飽飯,如今澇災衝垮河堤淹沒農田,一年的收成也就落了空,莫說受災百姓饑火燒腸,那些個全仰仗湖尋兩州米糧果蔬果腹勞作的庶民也必落得個眾口嗷嗷的境地。


    分明……分明湖州的河堤是五年前由戶部上奏得了旨意批紅才撥了幾百萬兩白銀下去修繕穩固的,區區落了五日暴雨,怎會如此不堪一擊?!


    淳祐帝臉色已大變,強自鎮定心神,瞥眼看向察言觀色後亦戰戰兢兢的張保:“昨夜幾時遞的折子?”


    張保垂首低目,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了轉,瑟瑟道:“宮門下鑰前一刻,先是吏部秦大人遞牌子請見,後是戶部韓大人遞牌子請見……”覷了覷皇帝的神色,咽了咽口水方道,“昨夜陛下千載難逢地歇得好,奴婢生怕攪擾了陛下的清夢,又見時辰已不早,遂留了折子,令二位大人先行迴去歇息。”


    “歇得好?”皇帝意味不明的冷笑一聲,“自是好極!都說天高皇帝遠,湖州尋州兩地與京城之間若快馬加鞭半月亦可一個來迴,算得上眼皮子底下了,可即便是這樣——沈旭周和原俊也為了頭上一頂烏紗帽敢欺瞞朕,兩州都指揮使、按察使亦膽敢從之,連你也敢誅心取巧地瞞我!一幹人等拚著腦袋不要爭先恐後地搶著粉飾太平,如此盛世朕豈會歇得不好?!”


    張保臉白如紙,忙不迭地掌嘴叩頭,一記又一記實打實地撞在金磚上:“奴婢該死!”


    淳祐帝置之不理,待腰間革帶係好,正了容色大步向奉天殿走去。


    天子一怒,血流漂杵。


    淳祐帝高坐龍椅之上,指著禦案上的一碗白粥,不冷不淡道:“此取自湖州米。”又捏了枝樹根,“數月之後,寒冬臘月,災民食此乎?”


    文臣武將手執笏板統統跪倒在地,噤若寒蟬。


    這一坐一跪便持續到了正午,期間無話,隻為自省。


    罷朝後,淳祐帝自點了九卿大臣於武英殿商議如何賑災如何安撫民心如何懲治貪官汙吏。


    因幹係重大,哪怕素來政見不和齟齬日深的大臣你來我往各抒己見,秦延與韓儒兩位權臣亦是如此。


    兵部尚書沈讓先諫流民四處遷徙,逃荒求食,心有怨懟,唯恐生亂,應由朝廷頒發政令暫往鄰近豐裕地區就食糊口。


    戶部尚書韓儒又諫揚湯止沸非長久之策,當務之急乃調糧平糶,移粟救民,以免湖尋兩州米商趁機囤積居奇牟取暴利。


    吏部尚書秦延既諫湖尋兩州受災百姓成千上萬,家破人亡流離失所,朝廷為撫慰民心理應減免賦稅並遣派要員實地勘災,就地賑災。


    皇帝聞言點頭,撫須複問:“卿等以為誰可擔此重任?”


    話罷,滿殿闃然。


    這是個苦差,銀子米糧撥下來了一路運過去層層剝削誰也不敢擔保還能剩多少,澇災如此嚴重,災情得不到緩解民心得不到安撫,湖尋兩州百姓指不定滿肚子怨氣沒處可發,先前不是沒有奉命賑災的官員慘死於暴/亂的例子。


    這也是個不討好的肥差,辦好了必定升遷封賞,可實地勘災肩負如實稟報災情的擔子,災情嚴重幾倍,沈旭周等人瞞而不報的罪責便嚴重幾倍,俗話說師徒一體,沈旭周既是韓儒的門生,也同時是韓儒的麵子,此番若將韓儒的麵子棄之不顧,日後即便升遷了怕也得落個舉步維艱的境地。


    再者……這還是辦好差事的情況,若辦不好,照樣官帽不保人頭落地!


    皇帝豈會不知堂下諸人心中所想,麵上一派平靜下了旨意:“在京無論官階品級一眾文臣武將兩日內就賑濟撫恤安置之事詳擬一份議案上奏,佳者擇之。”


    是夜,皇帝先去奉先殿給列祖列宗敬了香,才迴到寢殿翻看先前命工部戶部呈上來的曆年洪澇賑濟之事的卷宗,晚間的精致糕點也一並撤了,雞鳴時分才肯合眼休憩,實可謂勤政為民,宵衣旰食。


    翌日昏昏沉沉地醒來,上朝,下罪己詔。


    午膳後才要稍事休憩,昨日挨了通罵學乖了的張保立時進殿哈腰稟道:“萬歲爺,禦史丁茂實遞牌子請見。”


    皇帝揉揉發脹的眉心,揮手示意將人請進來。


    丁茂實年紀已十分老邁須發皆白,他先上了份折子,而後顫巍巍跪倒在地,厲聲怒斥:“東宮太子,國之儲君也,然言行不端耽於樂事,沉迷促織不知警醒,以上等貢米鮮美魚蝦豢養之,莫不知千裏之外數百萬子民水深火熱乎?!”


    原來丁茂實今日下朝時為災情煩心四處散步路過東宮,遠遠望見一眾內侍宮婢匆忙奔走,或於假山草叢中俯身探尋,或於木架木梯上墊腳掀瓦,或仿聲偽伴四處尋覓,如此大的陣仗竟隻為找一隻不慎遺失的促織!再三打聽後更得知此促織非尋常之物,非貢米魚蝦不食,非官窯瓦罐不居,非軟聲哄慰不鬥,還得東宮太子賜名“神武大將軍”。


    皇帝看罷奏疏,氣得拍案而起:“令他來!令他帶著他那‘神武大將軍’一塊兒來!”


    張保聽了哪敢耽擱,忙疾步去東宮請人,東宮距武英殿不甚遠,可單單隻這短短的間隙,不斷有人遞牌子請見,皇帝心煩不見,奏疏遞進來一看果然全是彈劾東宮的參本。


    立在一旁的丁茂實本無意黨爭,眼見適時而來的奏本幾近淹沒禦案,才幡然醒悟自己此番竟是做了魯王攻訐東宮的把柄,東宮荒唐無度,魯王利欲熏心,皇帝膝下年紀合適可繼承正統的兩個兒子竟皆非愛國愛民的仁君!思及此,他不禁氣得兩手發顫,渾身發冷,時感逢傷情急之下險些開口勸諫皇帝應行納妃選後綿延子嗣的為君正道,瞥眼瞧見皇帝臉色已不大好,才勉強忍住。


    不多時,太子手裏捧著一隻陶罐低眉垂目地在皇帝眼前跪下。


    兩相奏對之下,實情果與丁茂實所稟無差。


    皇帝狠狠拍了拍案幾,怒斥:“唐潁恪!朕命你將這罐子砸了!”


    太子微怔了怔,知曉皇帝氣得狠了,再不敢多言,麵露不忍的輕飄飄失手將陶罐跌落在地。


    這不忍隻一刹,跌落與砸落亦隻一字之差,可其中缺失了幾多知錯能改的悔過決心又憑添了幾多優柔寡斷的婦人之仁,令皇帝殷切教子的心如被兜頭潑了幾盆冬日寒冰。


    皇帝幾步塌下高階,順腳將地上不知所措翻身欲逃的促織踩踏致死,而後一手將太子摜倒幾步遠。張保等一眾宮婢內侍皆跪倒在地,懦聲勸皇帝息怒。


    太子此時才嚇出一身冷汗,顧不得身上的疼痛,起身膝行至皇帝跟前,緊抱住皇帝的大腿,顫聲求饒:“父皇,兒臣知錯,兒臣知錯!”


    這般聲淚俱下懦弱卑怯的模樣分明是畏懼罪責,更惹得皇帝怒火中燒,眉毛一挑,喝道:“拿馬鞭來!”


    是時,前殿來報:“陛下,宜陽公主求見。”


    皇帝聞言不怒反笑,踱步數圈:“好,好得很啊!一個個地不愧是朕的子女!”丁茂實的奏本才到,一會兒功夫便參本如山,當他不知是何人所為?太子才召來多久,宜陽便能從公主府趕到宮裏,連女兒都敢在自己身邊安插人手了?


    “你們都是泥塑木雕不成?拿馬鞭來!”皇帝話音才落,張保再不敢敷衍,即刻命人去取了馬鞭,又向皇帝支吾道:“陛下,公主……”


    皇帝冷冷瞥他一眼,聲音也如臘月冬雪:“不見!令她迴去!”


    破空揮鞭的聲音不絕於耳,殿內眾人無不聞聲發顫。


    跪伏在地的太子低聲嗚咽,隻穿著雪白中衣的脊背已現兩三道清晰可見的血痕。


    丁茂實此刻已覺皇帝盛怒之下罰得太重,若是將太子打壞了恐得不償失,正想開口勸諫,卻聽殿外窸窸窣窣一陣嘈雜,竟是宜陽公主衝破內侍的層層阻撓搶進殿來。


    皇帝一心隻顧痛責太子,充耳不聞四周動靜,揮腕揚鞭,忽見一道玫紅色身影欺身為太子遮擋。


    饒是提腕止鞭,為時已晚,隻見馬鞭狠狠咬上宜陽的右肩,疼得她立時渾身一顫,咬緊了牙才不至於哀聲唿痛。


    皇帝騰空甩了幾下長鞭,唿唿作響唬得眾人心中發怵,又揚鞭一指,挑眉怒喝:“誰許你進來的?你也想挨打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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