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已入秋,今日天氣定然稱不上吳牛喘月,可因著頭頂上一輪紅日灼灼,陸禾一路趕來早已被汗沁透了衣衫,兩頰也染著兩抹紅暈,進門謁見前其實已整理過儀容,可此刻額頭上依然有顆顆汗珠冒出並順著肌膚紋理滑至下顎再墜落到地。


    陸禾立於案幾前,稍稍緩了緩動蕩不定的心神,向宜陽長身一揖:“臣今日因事來遲了,望殿下見諒。”


    宜陽聽聞腳步聲響後早就趁陸禾徐步進入東暖房的時機由適才的點點殷切與羞澀化作了麵無表情,此刻連聲音也四平八穩起來:“比昨日晚了多久?”


    池良俊被宜陽的眼風一掃,也不及在心裏估算時辰了,信口瞎掰:“迴殿下,晚了約莫一個時辰。”


    陸禾聞言忙辯道:“分明一刻鍾!”


    宜陽定定望著陸禾,裝得很是無辜和單純:“一刻鍾便不是晚了?先生第一日便與我說‘聖人不貴尺之璧,而重寸之陰,時難得而易失也’,先生莫不以身作則?”


    好個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陸禾啞口無言,半晌才咬牙切齒道:“是臣之過,請殿下責罰。”


    宜陽並不作答,隻將陸禾晾在身側,見自己的小把戲百試百靈地得逞後低頭竊笑,顯出一股小女兒家的天真爛漫。


    池良俊將這一日不互相作對便渾身難受的兩人各自看了一眼後,再聯想她倆自相識以來的種種事端,才算是明白何謂冤家路窄。又忽然覺得自己一個大男人在這兒很是礙事,忙尋了個理由告退出去。


    過了許久,宜陽挑挑揀揀,將幾張自己認為臨得尚還過得去的字帖往旁推了推,順手將陸禾拉著坐到身側,脖子微微上揚:“誒,來看看。”


    陸禾近身一看,隨口點評:“臨帖時無需太過端著,那樣寫出來的字即便得了幾分形似,也會因忽略神似空餘骨架而黯然失色。”


    話音剛落,便見宜陽眸中含著怨氣狠狠剜了自己一眼,陸禾不由脊背發涼,努力在臉上扯出親近平和的笑容,力求做個和藹可親的侍講先生。


    從案幾上抽出一張白紙,用鎮紙壓平,陸禾又自筆架上取了一支筆來,教宜陽握上,隨即自然而然地將手覆在她的手上,嘴裏念念有詞地一麵向宜陽深入淺出地口述臨帖的技巧奧秘,神情隻專注地頂著眼前的一方宣紙,絲毫沒有留意到與她僅一紙之隔的宜陽從始至終隻盯著自己看,眸色迷惘又溫柔。


    兩隻同樣修長白皙的手共同在紙上一撇一捺地細心勾畫,以飽滿的墨汁與恰當的力度在紙上揮灑出筆鋒恬潤順暢又方正平直的“宜陽”二字。適時,從窗外飄來一陣清香花雨,徑直拂過兩人後四處流散,偶有兩三朵木槿花瓣跌跌撞撞地與宜陽繁複華貴的發髻糾纏在了一塊兒。


    寫完後,陸禾便將手自宜陽的手背上拿開了,並無多餘的情緒流露。


    而宜陽的心情卻自方才陸禾欺身靠近的一刹那起,隨著她這些簡簡單單的一舉一動而莫名其妙的跌宕起伏,似紙上的點撇劃捺般冗長曲折,波瀾憑生,漣漪不斷,唿吸微滯,麵頰耳垂紛紛染上幾層紅暈。


    我這是……怎麽了?


    陸禾眼見宜陽猶自捏著筆不放,臉色嫣紅,隻以為是她因字臨摹得不好而心生羞慚,於是寬慰道:“其實比初時有了許多進益,若每日堅持拿出半個時辰臨帖,以殿下聰穎靈敏的資質假以時日定會有大成的。”又細心地自宜陽的頭上取下晶瑩飽滿的花瓣,放在一旁自比了比,尋上宜陽不解的目光後掬花相送並頷首燦然一笑,“人比花嬌,臣索性借花獻佛,還望殿下看在木槿花的份上,午後在練武場射箭比試讓讓臣的那位好友,莫讓她徹底沒了麵子頹喪而歸才是。”


    怎地第一次見麵時沒見你這般伶牙俐齒能說會道?


    雖頗為不屑地冷哼一聲,宜陽到底還是將花瓣接了過來,小心翼翼生怕揉皺弄碎似的虛握在掌心,嘴上仍然得理不饒人:“先生饋贈禮物倒是省心方便,隨手抓來即可,我若不收下反倒還成了無禮之人。”


    陸禾聞言不禁腹誹:說得好似你何時有禮過一般。


    掩嘴輕咳幾聲,陸禾自身旁銅盆裏取了手巾擦了額頭上的汗液,又洗淨雙手,踱步至宜陽對麵,周身井然地端坐下,一本正經地說教:“哪有學生總張口向先生討要禮物的道理,一次兩次便罷了,多了可是得隴望蜀貪得無厭了。殿下每日自用心聽課,虛心求教,臣若體察到殿下的用心勤懇,定會嘉獎。”


    莫非這幾朵早晚得枯萎殘敗的花瓣便是陸禾前些日子應允自己的收徒禮?宜陽暗忖間,悄悄自案幾上順了一本嶄新輕薄的書冊,將花瓣一一撫平後很是莊重小心地裝在其中。


    陸禾筆走龍蛇地在紙上默寫出今日要向宜陽講授的篇章後,抬眼便見宜陽的細碎動作,瞥了眼她手上的那本書冊,詫異問道:“現下京城坊市竟有人抄錄臣的詩文集子出來販售了麽?”


    順著陸禾視線所至定睛一瞧,宜陽不禁喉間一梗,很是鎮定地信手將書冊往案幾上一甩,麵色冷淡地置評:“先生寫的文章詞賦遣詞造句未免太過質樸,流於俗氣,難怪民間大字不識一個的小百姓小女兒都喜歡買上一本。這卻是我自府中婢女手中偶然獲得的,才將將翻了幾頁。”


    陸禾顯是連日來習慣了宜陽似乎言不由衷的尖酸刻薄,渾不在意,反而婉然一笑:“臣資質本就平平,怎及得上本朝幾位大筆如椽的鴻儒文豪。這麽一本詩文集子流傳於世,臣頗有些擔心傳閱後反會誤人子弟呢。”


    “誤人子弟麽……倒也不會。”宜陽並不樂於聽見陸禾自貶過謙的話語,心底忙暗罵叮囑自己下次莫要將話說得過滿,圓都不好圓迴來,略一沉吟後方道,“先生好歹也是一甲榜眼出身,單憑見地深遠視野開闊自非尋常人等可比。”


    陸禾頭一次受宜陽當麵誇讚,怔了怔後拱手笑道:“謝殿下讚譽,臣自當傾囊相授,不令殿下當真如他人所願淪為潛蛟困鳳。”


    撞上這雙漾著笑意又燦若星辰的眸子,偏生嘴裏說的還是一番發自肺腑的誠懇承諾,心跳驀地紊亂躁動,宜陽忙垂下頭來,仍是平平淡淡的語氣:“請先生講學罷,今日事情卻是頗多,不宜耽誤的。”


    講學了一個時辰,用午膳後稍事休息了一番,不多時,便有棠辭的拜帖傳至。


    池良俊將棠辭引領至前堂,與陸禾飲茶敘舊,靜候宜陽。


    因自沁園行宮迴京後,棠辭升遷至詹事府供職,難免要熟悉新上手的政務,也免不了比以往更為繁瑣的人情往來,有時忙得連吃茶飲酒的功夫都顧不上,是以與陸禾已算是闊別數日了。


    頭戴阜紗唐巾,月白窄袖紗袍修身,藍色緣邊的青色軟帶束腰,眉目如畫身形玉立,依然是一派風流倜儻的俊秀模樣,臉頰短短幾日竟消瘦不少?


    陸禾端詳半晌後向心不在焉的棠辭揶揄道:“那詹事府是個苦差不成?怎地將你累成這般模樣,兩隻眼睛烏青青的,不知道的還當你是夜裏上房偷窺的采花賊呢!”


    嘴上不說不提,可心裏總難免記掛著柔珂,也不知那日後她……傷心難過到了什麽地步,可曾徹底死了心?棠辭如此這般的日思夜想,又兼再未聽聞柔珂的消息,心思沉重之下難免夜不能寐茶飯不思,虧得身體底子尚好,否則當折騰出病來。


    不待棠辭迴話,換了一身戎裝的宜陽已自眼前緩步走來,毫不收斂地將她上下打量一通,又向陸禾嗤笑一聲,道:“長得比你還標致,難不成——”向對自己躬身施禮的棠辭輕輕看了一眼,語氣忽地轉冷,“又是個女人?”


    陸禾臉色微變,而棠辭則泰然自若,不假思索道:“世人皆好以貌取人,殊不知一張皮囊有甚值得在意?是男子也好是女子也罷,國家於社稷政事上自當舉賢任能,又豈有埋沒人才之理。”又掃了一眼身後的陸禾,歉然笑道,“雖如此說,陸禾是臣的同鄉好友,頗為投契,也知她女扮男裝入朝為官即便逼不得已可著實觸犯律法。得見殿下如此寬宏大度,不愧為向來以宅心仁厚得眾人稱道的太子殿下一母同胞的妹妹,且容臣替陸禾恭然拜謝。”


    說罷,當真規規矩矩地俯身作揖。


    池良俊早前便想附耳告知宜陽幾句,哪知被這急性子的主子捷足先登了,還口無遮攔地又將陸禾的身份秘密說了出來,雖左右皆是府裏頭信得過的奴仆,當下也不由在心裏急得火燒火燎。好容易逮著棠辭說完話的空當,忙將棠辭得了陛下旨意如今已在東宮詹事府為太子謀事的實情悄聲說與宜陽。


    但見宜陽又掃視了棠辭一番,眸色相比先前卻已是柔和不少,也沒了那許多戒備和警惕,繞過方才令眾人膽戰心驚的話題不談,走向前道:“日落西沉,已不大熱了,不如先去練武場試試身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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