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衣食無憂,並無此顧慮。”陸禾看向宜陽手中那本詩集,眉眼彎彎地笑道,“這詩集是數年前教臣讀書習字的私塾先生所贈,赴京趕考前,先生亦常就此詩集與臣指點說教,其上留有先生不少批語與印戳。因意義非凡,臣愛不釋手,幾乎隨身攜帶,翻閱的次數多了難免損壞紙張。方才池大人遣人過來傳召,臣情急之下無暇翻找其它書籍,隻得將它帶了來,讓殿下見笑了。”


    宜陽聞言信手打開一看,果見每一頁泛黃的紙張上皆密密麻麻地布著蠅頭小楷——這是陸禾的字跡她是認得的,而蠅頭小楷的下方卻排著兩三行不等的中肯批語,細辨之下字體分明是已過世的先帝皇伯父所獨創的柳風體。她再粗略翻了幾頁,竟覺得這兩種形神差距頗大的字體水乳交融般結合在一起,你來我往之下形成了平緩水流中的漩渦,內裏傳達表現出來融洽諧和的精神交流思想溝通迫使她逐字逐句地讀下去,讀到最後更莫名其妙地騰升出一股悶氣。


    合上詩集,宜陽被陸禾臉上過於燦爛明媚的笑容又灼傷了眼睛,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她知道隻有陸禾當真開心快活的時候才會露出這樣的笑容。有那麽一瞬,宜陽有些嫉妒陸禾心心念念與自己提過好幾次的那位私塾先生,可當她還未來得及依著蛛絲馬跡尋找這些在以往看來荒誕得可笑的想法源頭所在時,它們卻早就逃之夭夭無跡可尋了。


    “你說教你讀書習字的先生贈你詩集,那你身為我的先生為何卻與我沒有饋贈?”


    陸禾聽得一愣,支支吾吾了片刻才緩緩答道:“臣並不知曉殿下喜歡何物,且先前曾因林孝通大人罰責殿下之事惹惱了殿下,不敢再自作主張,猶恐挑選的東西入不了殿下的眼。”


    “你方才不是還教導我尊師重道麽?你是我的侍講先生,是我的老師,無論你送什麽,我都會欣然接受並好好保管愛護的。”宜陽瞥了眼猶自握在手中的詩集,輕笑一聲,“總不會比它的待遇還差便是。”


    是被詩集熏陶了一夜的緣故麽?怎地今夜宜陽溫柔和順的如此奇怪?


    陸禾暗自思忖一番,無果後恰好聽聞燈花劈啵爆裂的聲音,忙躬身道:“殿下此刻可有睡意了?時日不早了,應當早些歇息才是。”


    宜陽點點頭,站起身來,伸開雙臂,看向陸禾,自然道:“為我更衣。”


    “……”陸禾又一躬身,嘴角有些抽搐,“臣這便去為殿下傳喚宮婢。”


    “不必,你來。”宜陽果斷的迴絕了陸禾的推辭,還很是輕鬆地戲謔道,“你總不會穿了這許多年男裝,便連女人都不敢碰了罷?隻是一件寬鬆的外袍,竟將你弄得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陸禾現下才算是明白過來,這位小祖宗一日戲耍捉弄一次自己的把戲又要上演了。


    她不禁一麵腹誹埋怨這種苦日子什麽時候才能熬到頭,一麵又認命地走到宜陽的身側,雙手哆嗦著為她解下外袍的係帶。


    兩人之間相隔極近,陸禾再如何想方設法地逃避躲閃,也沒法忽略宜陽自上而下直視自己且悠然自得的目光。


    屏息凝神,頭低得不能再低,明明在做正經的差事,卻被宜陽的眼神盯得耳朵和臉頰一塊兒發起燙來,心一慌,手一抖,衣袍上的一粒扣子便被自己扯脫了。


    “臣……”陸禾剛要跪下請罪,卻被宜陽一手攬住,並微微笑道:


    “一件衣服罷了,明日著人修補即可。為何這麽驚慌,我竟可怕到了這種地步麽?”宜陽自己將外袍脫了,交到陸禾手上,“我這就歇下了,你也迴去罷。”


    陸禾應聲告退,腳步放輕踏出房門後長舒了一口氣:豈止是可怕,簡直無理取鬧不可捉摸到了極點!若不是之前看了先生托陸叔帶到京城的手書,怕是自己的耐心早被磨損得一幹二淨了。


    雖如此說,陸禾還是打心底裏承認宜陽確實如池良俊所說,於兵法軍務上道頭知尾,頗有其父的風範,假以時日定是不世出的將才。當年皇帝既然在齊州興兵起事,曆經沙場百戰登上帝位俯看九州江山,如今生了一個與自己很是想象的女兒,怕是憂慮遠遠大於欣喜,也許在心裏無數次地苦惱過為何宜陽不是個兒子。延請了林孝通這等大儒做宜陽的侍讀先生,卻將書本知識幾近嚴苛地圈困在於閱曆才能皆無所增益的範圍內,明著確是嬌寵縱容,實則將她防範到了十成,雖這是皇帝身為君主固守四海不得已的抉擇,細細想來還是頗令人心寒。


    中秋宴饗舞樂戲曲一切承應之事許生自然不敢當真交由司樂置辦,那日從登聞鼓院出來後便快馬加鞭地趕至沁園,一刻也沒歇息,領著教坊司既定樂工舞女等徹夜達晝地排演練習。宴罷,眼見並沒因為林綰的變故而出現一絲一毫的差錯紕漏,他這才長籲了半口氣,尋思著趁熱打鐵將林綰的事情稟告給柔珂,順順當當地把吊在嗓子眼兒的另外半口氣一並輕鬆快活地吐出去。


    在門外候了半晌,才見一名宮婢端出一盆清水,另有許生曾見過的貼身侍奉柔珂的婢女樵青喚自己進去稟事。


    武安侯的嫡長子韓護是京裏出了名的浪蕩子弟,仗著位居九卿又兼世襲爵位的父親庇佑,向來橫行無忌藐視王法。哪怕業已三妻四妾於美色/□□上猶不滿足,曾在京城買下一間寬闊的別院,圈養或是他人進獻或是自己從青樓妓館裏擄掠而來的年輕貌美女子,日日行*之事。期間亦曾有女子不堪其辱從別院裏逃出,往順天府衙擊鼓報案,卻每每被憑空生出的三兩人證物證冤作敲詐勒索之徒,蒙受牢獄之災。


    即便不常駐留京城,柔珂對這位惡名昭彰的小侯爺不可謂不耳熟。


    此刻,聽了許生所說,兩彎秀眉不由緊緊蹙起。


    “雖有內務府的姑姑們照應,但想來依照宮裏的規矩仍舊在學習禮儀律法,並未切實落入宮籍,左右還有約莫一個月的期限。”柔珂斂眉思忖了片刻,抬頭看向許生,“韓護那兒可還有動靜?”


    許生苦著張臉,哈腰道:“動靜大了去了。登聞鼓一旦響了,都察院那兒必有記檔,即便武安侯也得花不少力氣擺平這事兒,聽說已勒令那小侯爺在府裏閉門思過,怕是這自小生在金山銀海裏的小侯爺頭一遭受如此冷待,暗地裏定將林綰恨得牙癢癢的,隻等著來日尋個由頭好生折磨解恨呢!這不,臣先前不是想著人替林綰張羅她爹的喪葬之事麽,一刻前才得了消息,說是整座京城裏一家肯販賣壽衣及棺材的鋪子也無。虧得天涼,遺體擱在靈堂裏倒尚未散發惡臭,可再過幾日便是頭七,眼下卻連入土為安都成了難事。”


    柔珂聽得心裏一陣愧疚不安,當初是她舉薦林綰入的教坊司,不曾想好心卻辦了壞事,累得林綰家破人亡不說,還逼不得已入宮為婢。


    “入殮的事倒是簡單。”柔珂站起身來,吩咐樵青伺候筆墨,斂袖提筆,行雲流水地寫了一頁信紙,裝在木匣內,遞給許生,“明日啟程迴京,你尋個時機將此信帶到豫王府交給溫倫,他自會將事情辦穩妥。京城裏莫非還有膽敢不與豫王府打交道的商鋪麽?”


    豫王府雖如今日漸式微,可到底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成祖年間傳下來的厚實家底家業,豈是他武安侯一介慫恿教唆主子造反稱帝一朝得勢的卑劣之徒可比?


    “還有,你令林綰去宮裏避難的事怕是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此番由豫王府手底下的人出麵置辦喪事,他韓護看在眼裏知根知底後定會多幾分忌憚,如是一來,倒還可將時間再拖一拖。到得年底,海州關口開放,可趁機將她安插至商船內,往鄰國躲上一年半載再悄悄迴來。”柔珂在心裏將整個過程推演了三四次,務求縝密細致,又道,“雖如此說,本朝人極重視家國二字,輕易不願背井離鄉。過幾日頭七,你偷偷將林綰從宮裏接出來為她父親盡盡孝道,順帶詢問她的意願,她若是不肯,待我迴京後再尋機進宮與她詳談,再不可讓她平白無故受牽連委屈了。”


    許生連聲應是,又因柔珂本就是常出京四處遊山玩水的性子,聽聞她話中有離京之意並不以為奇,遂告退離去。


    待許生走後,柔珂揉了揉眉心,看向一旁嘟著嘴滿麵不忿的樵青,問道:“我令你交代王安的話可曾傳到了?”


    看著柔珂微微腫脹的雙眼,樵青心裏還是忍不住騰騰燃燒怒火——這該死的棠辭,竟有能耐把自家郡主惹哭了?於是迴話時也很有股耍脾氣的意味:“不就是讓王安說與那老板聽將珍寶齋賬本上棠辭的那一頁給撕了麽,這麽點小事我還會辦不好麽?”


    柔珂絲毫沒有注意樵青語氣中的忿忿不平,她此刻滿腦子滿心裏都裝著棠辭,無論棠辭如何否認如何惡語相向,她堅信棠辭就是永嘉,十二年前她錯過了一次便得花上這麽多年歲來苦熬來久等,現下她已長到真正可為她庇護風雨的年紀,再不會任由她獨自一人麵對漫漫前路的艱難險阻與鬼蜮人心。


    “撕的痕跡怕是過於明顯,如今已是阽危之域必得時刻提防。明日迴府收拾行裝的時候你再囑咐他一句,讓珍寶齋的老板重抄一份賬本,先前的那份還是燒了為妥,多的不必說,那老板若想長命百歲務必照做,務必守口如瓶。”


    樵青訝然道:“收拾行裝?去哪兒?”


    “雲州。”柔珂頓了頓,又悄聲道,“莫要聲張,隻你我二人知道,向外便說是去陵州賞楓葉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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