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雕以數位宮廷畫師擇選上古先賢聖人典故韻事,分工勾畫圖樣模版,而後將圖樣交給將作監,再由將作監工匠與延請而來的民間工匠合算近千人傾力雕琢刻製。僅是雕製前前後後便花了兩年時間,雖是秉承宣揚國威延譽四方的本心,即便不算從極北之地運送重達萬斤的巨石抵京途中所費人力物力,也可完全稱得上勞民傷財。


    聖意已裁,禦史與言官勸諫的折子統統留中不發,落在素來從諫如流的淳祐帝身上可算是難得的一意孤行了。幸而晉朝開國兩百餘年來,曆任君主大多躬行節儉居不重席,又不興兵事,國庫尚算充盈,便是任由淳祐帝胡鬧一番也無傷大雅,直言敢諫的諸位臣子也就睜隻眼閉隻眼暫且忍下來了。


    玉雕安置在尚未竣工的沁園中,中秋之夜雖是黑夜深沉,天邊一輪圓月銀輝大肆綻放傾瀉,四角花木盆栽旁亦有藹藹地燈映照,不時會有輪值的內侍宮婢前來注油續亮。如是一來,底座為銅鑄撐起的青白玉雕其上蒼勁古樹,高聳雲岩,淮繩規矩,矮小茅屋乃至容貌打扮各異的勞作百姓雖長短不過寸尺皆徐徐展開清晰如白晝,不見絲毫紛亂冗餘,飛禽走獸人物神色亦得到精細刻畫栩栩如生,左右四麵細細觀之,方知儼然借的大禹治水典故。


    圍觀眾人無不嘖嘖稱奇,待心中醞釀好了詞句,遂行至案幾處,撚須沉吟,持筆書寫,忽而複念幾句又直唿不妥不妥,緊蹙著眉頭棄之不用,另寫一張。


    待寫好後,皆將詩詞文賦交與內侍,待宴後由皇帝親自閱覽,評出上下優劣之分,各有厚薄不等的獎賞。


    沁園行宮已修建好了大半,隻差細枝末節需得仔細完善,行宴饗之事其實無礙。


    高台之上教坊司與鍾鼓司合演了一出打稻之戲,舞女內侍扮作農夫農婦與收租官吏,演繹秋收時征租納稅的口角爭鬥,此舉卻是開朝祖宗傳下來的規矩,無外乎令曆任君主時刻謹記平民百姓田間勞作的不易。


    宴畢,皇帝擺駕歸去,群臣於偌大的行宮中亦有居所可暫住,明日休沐,便也不急於趕迴京城。


    不多時,隨行赴宴的棠辭應召覲見皇帝。


    淳祐帝高坐榻上,赭黃圓領袍上織就的兩條金龍作喜相逢狀,腳蹬阜靴。


    “這篇賦文,是你所作?”皇帝說罷,禦前總管李順德便向棠辭奉上木盤,其上有紙張。


    棠辭展開紙張略略看了一眼,答道:“確是臣所作。”


    皇帝點點頭,命人賜座。


    須臾,皇帝麵上陰晴不明的又問:“竟用二王書法了?”


    為棠辭奉茶的李順德聞言動作微微一頓,險些將茶水傾潑了。


    棠辭淡淡一笑:“嵇康好琴,陶潛好酒,無論琴瑟香醪皆乃身外事,但凡適度而行,於名垂青史捐軀報國無增益亦無損害,不過凡人愛好罷了。臣少時好顏體,其後專攻柳風體,近日卻對二王書法頗感興趣,時日不多字帖也摹少了,形神皆未得,讓陛下見笑了。”


    皇帝撫須沉吟片刻,指了指棠辭手邊的紙張,朗聲評說:“二王書法遒健有力又不失平和自然,你畢竟還年少,難免心浮氣躁些,偶有筆劃跳脫粗糙力度失當,閑暇時日可得再練練才是。”他頓了頓,又續道,“雖如此,文章立意高遠深邃,辭藻浮華中卻存親近可愛,渾然天成毫無匠氣,不失為一篇佳作。”


    棠辭頷首稱是:“臣記住了,每日定會抽出時間臨帖練字,謝陛下指點教誨。拙作幸得陛下賞識,但想來與朝中諸位鴻儒大臣相比仍是霄壤之別。”


    李順德在旁聽得頻頻發怔,將棠辭上上下下看了四五遍,在心裏念叨:我的個乖乖,常言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怎區區數日沒見竟像隔了幾十個春秋,這眼前之人還是那個清冷孤傲的棠辭麽?


    皇帝宴席上喝了不少酒,早有些飄飄然的感覺,此刻便不及細辨棠辭的變化,揚手示意李順德將案幾上一雕花錦盒遞給棠辭。猶豫踟躕了半晌,才幹澀著嗓子問道:“先前讓你送給碧雲寺靜慈的香囊可送了?她可曾說了什麽?可還喜歡?”


    皇帝的話語不符身份的小心翼翼極了,一個個字眼兒像硬生生從嗓子裏生拉硬拽著拱出來的,聽得棠辭胃裏一陣惡心作嘔,嘴角卻一如平常輕輕掛著笑:“靜慈師父收了香囊,日日夜夜戴著,很是喜歡,頭疼難眠的日子也少了許多。”


    “甚好,甚好。”皇帝鬆了口氣似的輕輕呢喃幾句,旋即指向那錦盒,“裏頭裝著畫師所繪今次中秋宴共賞玉雕的畫卷,你迴京後挑個時日給她送過去看看。”


    畫卷中除卻玉雕、圓月稀星、達官勳貴外,缺不了眼前這個位高九重的真命天子。棠辭想到自己要將這幅畫卷親手送給靜慈,不禁胸悶氣短得難受,但轉念一想,畫卷裏自然也少不了自己,雖料想不過黃豆般大小也看不清麵目,聊勝於無,遂春風滿麵地應了。


    “依朕看,總使你待在翰林院裏怕是屈才了。”皇帝看向棠辭,見她聽聞此番意味甚為明朗的語句依舊正襟危坐不改顏色,心裏暗自點點頭,“正好東宮詹事府空了些人手,你去做個詹事丞如何?”


    棠辭撩開衣袍,俯身跪拜:“謝陛下恩典。”


    是時,禦前副管事張保的徒弟張吉一溜小跑著進來,跪倒在地,向皇帝供呈書稿,咧著嘴角傻笑:“聽聞萬歲爺近日夜裏歇得不好,宜陽殿下心心念念牽掛著,親手抄了好幾本佛經供奉在佛堂裏,方才還遣人過來欲將這本佛經呈給陛下,說是入睡前讀讀也可安神。”


    皇帝接過書稿翻看,眸中滿是寵溺,開懷大笑:“這孩子,字寫得倒比從前好了許多,換了個稱心如意的侍講先生果真不一樣。”他又衝張吉道,“你親去她那兒囑咐幾句,讓她早點歇息,向來兩地奔波她便容易體虛患病,莫要為了抄幾本佛經舍本逐末地傷了身子。”


    張吉連聲應是,與棠辭一道出了門。


    “恭喜棠大人了,先前您為安寧長公主撰寫的賀壽詞陛下禦覽後便稱道不已呢。”張吉還想奉承巴結幾句,以期將自己在皇帝麵前常替棠辭說話的事情順順溜溜毫不唐突地鋪墊出來,哪知才繞了道遊廊,便見有一臻首娥眉的清麗女子滿肩盈盈月光滿身清清水色地候在轉角處。


    “柔珂郡主。”張吉止步,向柔珂請安,棠辭亦作揖施禮,隻是神色冷然便有些敬而遠之的痕跡了。


    柔珂徑直看向棠辭,遇上她疏離淡漠宛若麵對陌生人的眼神也不退卻,向前一步莞爾道:“父王好詩文,今日因病待家而錯失月下品詩論道切磋的韻事,想來很是遺憾。素聞棠大人筆法精到,可否謄抄一二與我,歸家後也可稍解父王心中難耐困苦。”


    棠辭不置可否,內裏確實是想拒絕卻礙著張吉在此不便迴絕犯上,欣然答應的話又著實說不出口,遂將一雙烏黑透亮的眸子定在了張吉身上,期盼向來最會看人臉色行事的太監可與自己暫時心靈相通,助己解圍。


    柔珂亦隨之看向張吉,向來溫柔清婉的眼睛裏頭一次藏著不容他人置喙的冰霜,暗示的意味顯而易見。


    夾在中間的張吉不禁打了個寒顫,隻覺得自己快被這兩人的眼神或左或右一齊戳成了篩子,還是篩米粒兒的小篩子。他低頭哈腰著瞥眼看看棠辭,又瞥眼看看柔珂,衡量了二人身份地位後終究笑嘻嘻的衝棠辭拱手道:“方才奴婢說什麽來著?棠大人果真節節高升啊,從翰林院冷板凳上一躍而起入了詹事府,雖品階隻升了半品,可到底是為太子殿下做事,底下不知多少人欽羨不已呢!這不,豫王爺也青眼於大人,來日必是前途萬裏!奴婢有旨意在身,得先去宜陽殿下那兒傳旨,且容奴婢先行告退。”


    棠辭聞言,趕在張吉碎步消失前憤恨剜了他背影一眼,心底裏立時將他怨到了十成!


    兩人一路無言,行至柔珂所居處所,一眾內侍宮婢皆被屏退,連貼身侍奉的樵青亦不知所蹤。


    關上房門後,柔珂走近圓桌,打開青瓷八角萬蝠攢盒,八份顏色各異形狀不一的精致糕點列於眼前。她又取出一雙銀筷並一隻小碟,倒了一杯清茶:“晚宴上光祿寺供奉的膳食向來油膩重葷,你打小吃不了這許多肉食,卻又嘴饞,兒時沒少因此鬧肚子。享宴時我與你坐的遠了,卻是不知你吃飽不曾?遂自作主張命人傳了些吃食過來,你若還餓著,便嚐幾口罷。若是不餓——陪我說幾句話讓我多看你幾眼可好?”


    候了良久,絲毫動靜也無,柔珂轉過身去,麵向佇立原地似入進退維穀境地的棠辭,向前走了一步,無奈又感慨道:“永嘉……”


    棠辭將臉別到一邊去,悶悶道:“臣那日便與郡主說過了,臣姓棠名辭,雲州人士,並非郡主口中的什麽‘永嘉’。臣亦不知這‘永嘉’是何許人物,是男是女,莫非還與臣長了張一樣的臉,竟值得郡主細心嗬護對待至斯。”


    燭光影影綽綽之下,她的眼角隱隱泛著水光,辨不分明其中的情緒。不假修飾的音色聽來較兒時尖細許多,卻更好聽了些。倒是這張臉,比幼時還生得過分好看,若不是這身剪裁合身的寬大官服與端正烏紗帽將輪廓與眉目修整得陽剛少許,也許自己早該認出了?


    “好,你說你不知道‘永嘉’是誰,我便與你說上一說。”柔珂每說一句話,便上前一步,她道,“孝宗皇帝與懿慈皇後於康樂二年誕下嫡長女,性聰慧,早能言,滿月禮時帝為之定名‘娢玥’,周歲時賜封號‘永嘉’。其下有弟妹數人,然與豫王嫡長女郡主柔珂緣定相好,最為意氣相投,常宿於一榻。不意康樂九年,豫王為家族興旺綿延因一己之私大開宮城,使亂軍兵不血刃攻入大內,擁立新帝登基,柔珂軟弱無能亦從其父,數月間足不出戶樂享其成。次年再踏出府邸,方知人間已是滄海桑田,恍如隔世。”


    兩人之間所距不過十數步,不待柔珂將話說完,她與被逼到牆角的棠辭已僅一紙之隔,棠辭眸色中的掙紮與不忍她又豈會不知,可再是如何冷靜自持的性子,等了這十二年盼了這十二年忍了這十二年,當下卻再也抑製不住心裏愈演愈烈的自責、愧疚與想念。


    柔珂將棠辭緊緊抱在懷裏,幾近哽咽:“阿玥,對不起,隻恨時光不複迴,我定然與你同歸,無論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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