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娶媳婦兒?”漁僮頭上戴著小帽,驚詫勝過了疼痛幾分不止,口無遮攔道,“公子,你該不是嗜好龍陽之人吧?”


    棠辭以手遮麵不住搖頭,分外無奈。少頃,歎了聲氣道:“我若是,又該如何?”


    “砰——”地一聲,漁僮猛往後退將木凳撞翻了。他退到再無可退之處,弓起身子粘著牆角,雙手忽上忽下掩蓋要害,瑟縮道:“公子……小的家裏三代單傳,就我這麽顆獨苗兒。我爹娘還指望著我迴家傳宗接代呢,我和隔壁大嬸家裏的閨女十五姑娘從小一塊兒長大,早就暗定終身了……”


    眼睜睜瞅著這麽個七尺男兒被自己三言兩語刺激到如此田地,棠辭不知該哭還是該笑,亦不知如何與他解釋自己身為“男子”不嗜好龍陽卻大抵也不會娶媳婦兒這種兩相矛盾的事,也不好出言損他容貌形態傷他的心。當下頗有些悔於伺候了自己兩年的老仆人迴鄉安養後,他在老師府上點選漁僮作為貼身仆從一事。


    “你方才怎麽出去了那麽久?那官員可有為難你不曾?”繞不開避不過的問題索性不管,另起一個話茬方是上上策。


    漁僮於大驚大駭間愣怔了會兒,捋順了身上所穿青色直裰的褶皺。似是想起什麽新鮮的事兒來,眼珠子一轉,笑嘻嘻地跳步到棠辭眼前:“你不是說禮部大人約莫末時三刻便會過來麽?我在門外候了許久,沒遇上緋袍駿馬的官大人,倒是撞見了個灰頭土臉的差役!我照你吩咐的與他說,你昨夜跌得重了,起不來身,怕是去不成尺度官服了,要拿裁縫鋪量的尺寸與他。他直皺眉說官服自有規矩定製,分寸毫厘不能差,與民間量度的尺寸並不一致。後來我又依著你吩咐的說,讓他照著陸公子的體型裁製即可,他這才哎哎應聲告辭。”


    “差役?怎地會是個差役,穿著皂吏巾服?”


    晉朝1開國太/祖皇帝遵循《周禮》儀製,整飭前朝胡服陋習。不僅皇親宗室的冠冕衣袍著禮部好生揣度商榷,連天下人等都三五九分規範了衣物的著色、長短、形貌,稍有逾矩即扭送府衙摧楚笞責。即便現下曆經兩百多年的變遷,規矩章程多有鬆動,民風日益開化,可曆來官服的裁製並不是件小事,怎地今日就派了個差役過來?


    漁僮嘿嘿笑了幾聲,把木凳子重新放好,坐下說道:“可不就是個差役嘛!我見那差役神態緊急慌張,借著邀他用飯的理由將事情套了出來。原來啊,七鳳樓的名妓柳湘清今早上被龜奴發現死在房裏了。不多時就來了官差將整個七鳳樓暫且查封了,一幹人等不得隨意進出,那些個忍了一晚上想著逛窯子的公子哥兒們哪裏耐得住,眼巴巴地站在樓下望繡樓上的姑娘,再添三三兩兩看熱鬧的閑人,還有趕來憑吊柳湘清的癡人兒。這不,把整條街圍得水泄不通。那差役侍奉的官老爺坐著軟轎行到路口,左右驅趕不得,繞道而行又費時得很,於是遣了那手腳麻利輕快的差役撥開人群過來辦事。”


    棠辭斂眉深思了會兒,問道:“是她自個兒死的,還是被人害的?昨夜誰點她服侍的,打聽了不曾?”花柳之地為了助興,多有暗中販售令人神思明朗、精神亢奮如五石散之物。男人服了五石散,手腳力度不加收斂,又獵奇新的床笫秘術,弄死妓/女的事例不在少數。兼之妓/女身份卑微地位低下,稍加錢財疏通打點,老鴇和衙門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去了。即便柳湘清如何出名,也不該弄出這麽大動靜才是。


    “這個……我可沒問。”漁僮難為情地幹笑了幾聲。


    棠辭也早就料到他不會這般細致,點點頭,倒了杯水。吩咐道:“你去廚房看看排骨是否煮熟了,湯若燒幹了記得加些水。”又喚住動作敏捷半隻腳已經跨出門檻的漁僮,“莫要偷吃,晚上陸禾過來一同用飯,那可是三個人的份兒。”


    漁僮撇撇嘴,揶揄道:“公子,你現在可不比從前了。你可是月俸二十六石的朝廷命官!怎地還這般小氣?陸公子飯量大你又不是不曉得,那點骨頭哪裏夠他塞牙縫的?要不你再給我幾十文,我跑去西市橋底下再買一兩斤迴來?這個點兒的肉指定新鮮著呢!”


    撿了本書朝他扔過去,雖被他輕易躲開,棠辭也不著惱,隻微微笑道:“買罷,俸祿還沒領,先預支你的工錢如何?”


    倏爾,樵童如一道幻影,哧溜一身沒了蹤跡。


    走過去拾了書本,拍拍灰塵。耳邊驟聞城內報時的鼓聲,說笑間的功夫竟已到了申時末。


    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展開紙張,碾磨筆墨,憑窗臨帖。


    棠辭的心境隨著白紙黑字的充盈,也愈加放鬆隨和。他不必掛心於柳湘清案件的內情,七鳳樓地處章台街2,是自翰林院來此的必經之路,陸禾那個好事的性子想來不會錯失在自己麵前難得充當一次說書先生的機會。


    京師地界,又時值白晝,甜水巷多貧戶窮者,不懼匪盜,是以宅院大門未落鎖。


    陸禾一手抱著小酒壇,一手推開虛掩的木門。


    杏花樹下,一白衫少年束一網巾,拈一棋子自弈。春風徐來,杏花飄落,嵌在衣肩衣襟的粉白色與透過橫斜樹影的淡金日色相映成趣,衣袂翩飛,麵若冠玉,雙瞳剪水,輕而易舉便成了畫。旦聞響動,眉頭輕輕一蹙,看向來人,再微微挑起,配以未從四方棋盤中脫離出來略帶算計幽深的眸色,奇道:“這才幾時,你竟來了?”如是一來,畫卷所繪愈加鮮活生動。


    再看陸禾頭戴儒巾,身著襴衫,腰係絲絛,分明一副先行迴家換下官服的模樣,更感到詫異:“那連曠達是如此好應付之人,折騰了你們幾個時辰就放行了?”


    “哪裏好應付?”陸禾將酒壇擱在石桌上,悠然坐下,慢道,“他性子慢吞,又做事謹慎小心,唯恐漏了一星半點事務沒與我們說。若是陛下再給他幾日時間,他怕是連內宮十二監都要與我們細細道來!”


    封泥未拍開,然酒香已四溢。棠辭是個饞酒之人,當下不及召喚在廚房忙活的漁僮,自個兒取了兩個杯盞迴來。斟了各半杯,入口頓覺酒液醇而不膩,便問道:“廊下內酒3?”


    陸禾隻輕啜了一口,他素不善飲,喝酒隻為助興,點頭道:“路過何家酒樓,許是遭柳湘清一事影響,生意差了許多,我瞅著還剩一壇荷花蕊,便買了過來與你。省得你幾次三番數落我白吃食。”


    棠辭聽到這兒,唇邊勾起一抹洋洋自得的笑,麵上仍舊訝異:“柳湘清?七鳳樓那個名妓,怎地了?”


    陸禾果真經不得他攛掇,酒意上來了,舉著酒杯手舞足蹈地說了起來。原來昨夜包下柳湘清的是吏部侍郎邢康平,妓院商所,老鴇錙銖必較,大多碼著時辰一絲一毫容不得疏漏,於是今晨龜奴按令叩門,久不聞響,便推門而入。入目即見柳湘清七孔流血地躺在床上,邢康平壓在其上,亦是衣衫不整不省人事。龜奴隻當作尋常小事報與老鴇,老鴇才想著弄醒邢康平,錢財私了即可,哪知官差不知從哪兒得的風聲聞訊趕來,查封妓院,收管屍體,押了邢康平。


    “連大人與邢康平私交甚好,是以聞此消息向我們連連告罪,急忙奔走去了。”開朝以來便嚴禁官員狎客遊歡,身為朝廷三品大臣便服出入煙花柳巷本不是件小事,隻是各個官員間大多互相包庇彼此容忍,禦史上奏彈劾也被壓了下來,因此才一直苟且尋歡。可柳湘清這事鬧出人命,人贓並獲,任憑邢康平有幾張嘴也說不清道不明,即便朝中有人說情,罷官還鄉怕還是最輕的處置了。


    一席話間,棠辭已小半壇酒下肚,眸色依舊清明朗朗,不見醉意,倒是臉頰泛起了點點緋色。他淡笑一聲,道:“順天府衙這次倒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勢。”


    陸禾微微一笑,默然不語,凝神望向棋盤上的日月乾坤。


    那邊廂,漁僮出來汲水,瞧見棠辭正空腹飲酒,當下急得從廚房裏倒出一碟油炸花生砸在棠辭麵前,怒道:“我的小祖宗,老太爺!您自個兒身子金貴嬌氣您不曉得?去年仲夏才因為酗酒病了好一個月,病好以後搬去尚書府養身體被老爺罰抄書,吃了一個月素食,還不長記性!”


    棠辭是個好脾氣的,縱有一兩顆花生彈到衣服上也隻輕輕拂拭沾上的鹽漬,臉上仍舊掛著笑意,輕眨眼睛衝急紅了眼的漁僮道:“半壇酒罷了,無礙。被罰抄書是因著別的事宜,你別推怪到這好酒身上,否則陸禾以後定借著為我著想助我養身的理由次次空手而來。”


    陸禾正覺得冤枉想要爭辯自己偶爾也會帶幾枝野花野草過來訪友,冷不防漁僮朝自己狠狠剜了幾眼,聽他哼了一聲譏諷道:“你下次再拎著酒過來,我連酒帶人一起扔出去!”


    望著漁僮憤恨而去的高大身影,陸禾搖頭歎氣:“仆如其主,仆如其主啊。”見棠辭眉眼含笑,陸禾又酸溜溜地續道,“隻我一個人在家,懶得開灶火煮食罷了,竟落得個寄人籬下的境地。”


    吃了幾顆花生,棠辭拍手拂衣,呈落落大方之勢。重新拈了棋子引手示意陸禾一起對弈,笑道:“你此次及第為官,有了俸祿,大可買幾個婢子供你使喚。”


    陸禾不以為然:“人多嘴雜,且那點俸祿買了婢子還能剩多少閑錢?”


    與棠辭對弈,他向來不敢掉以輕心,每一子每一招無不瞻前顧後,瞭望大局。隻今天,他忽而想起什麽,瞥了燃起嫋嫋炊煙的廚房一眼,湊到陸禾耳畔低聲問道:“你為何挑個男子伺候?行事豈不多有困頓窘迫?”


    挑起眼眸自上往下掃了陸禾一眼,棠辭輕嗤一笑,道:“你莫不是在翰林院才待了一天就迂腐不化,成了膠柱鼓瑟之徒?打太/祖皇帝起,哪有貼身跟著婢子伺候的生員,若真那樣幹,怕還令人起疑得多。”


    因和棠辭相處時日不短,是以陸禾早已習慣他偶爾流露出來輕視他人的紈絝之氣,並不著惱。隻是仍自蹙眉為難道:“話是這麽說沒錯,可……每月癸水……”他說到“癸水”二字聲音已細若蚊蠅。


    白子一落,堵住失群離索作困獸掙紮的一片黑棋。棠辭這才抬眼,漫不經心道:“我早已服藥,絕了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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