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玹一怔, 不僅是因為這個陌生的小孩與他相貌相似, 更是因為靜王失勢後,周家頹敗, 已經許久不曾有新客拜訪了, 此時莫名多了個與他極為相似的同齡人, 總覺得有些許不詳。


    一道驚雷劈過,將半邊陰沉的天空照得煞白。主母周沈氏起身站立,隔斷沈玹的視線,命令道:「玹兒,迴房去讀書,這並非你該來的地方。」


    母親出身貴族,雖然冷情狠辣,向來不為父親所喜,但一向是極為疼愛沈玹的,從未像今日這般疾言厲色。


    沈玹並未違抗她,隻最後看了一眼那個侷促狼狽的孩子,便甩了甩腦袋上的雨水,下去沐浴更衣了。


    沈玹一走,周家宅子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唯有雨水嘩嘩,聒噪地滴落階前。


    「隻有六分相像。」周沈氏冷眼打量著麵前的私生子,漠然道,「還不夠。」


    「這已經是老爺所有私……」管家一頓,在周沈氏冰冷的目光中,硬生生把『私生子』三個字咽迴腹中,顫巍巍道,「已經是最像公子的那一個了。且他生母病逝,已是孤苦無依,無人比他更合適。」


    「三個月後,便是生死之戰。我與夫君為靜王之大業殉身,倒不算什麽,就是不能連累玹兒。」周沈氏伸手捏住沈七清瘦的下巴,虛著眼打量他半晌,方擰眉嫌惡道,「既然是人鴨,便要做得像一些。好在還有些時日,請孫大夫來,將他的眉眼改一改罷。」


    那孩子顯然並不清楚『人鴨』是什麽,隻是侷促緊張地站在那兒,瑟瑟發抖。


    周沈氏給了那孩子一個名字,按排行來算,名阿七。


    阿七在周家住了下來。


    沈玹話不多,同他的母親一般冷硬強悍,唯獨親近阿七。或許,血緣的力量就是如此的強大且奇妙。沈玹知道阿七是父親與別的女人生下的『野種』,一開始是懷著好奇接近,可漸漸的,這份好奇中又夾雜了太多他說不出的情分。


    大概因為阿七雖與沈玹容貌相似,卻是個安靜乖巧的性子罷,每當他用那雙溫和而虔誠的眼睛注視沈玹時,沈玹總能感覺到身為一個長兄的責任。


    那三個月內,沈玹總是帶著阿七去騎馬、去狩獵,像所有親兄弟那般從天亮鬧騰到天黑,幾乎形影不離。


    每當看著他們宛若雙生子般並肩進出宅邸,周沈氏總會隔著窗欞觀望,冰冷的眸子裏偶爾會閃過一絲掙紮。


    周彥站在她身邊,猶豫著開口:「夫人,阿七是無辜的,要不我們……」


    僅是一瞬間的柔軟,周沈氏很快恢復了往日的冷情。她轉過冰涼的美目,紅唇彎成一個譏誚的弧度,質問道:「他是無辜的,玹兒難道就不無辜了?你最好弄清楚些,到底誰才是你的嫡子!不管如何,玹兒身體裏淌著一半沈家的血,我決不能讓他被你連累!至於阿七,那是你背叛我生出來的野種,若非他長得與玹兒相似,還能派上點用場,你以為我憑什麽好吃好喝地伺候著他?」


    「夫人,你非要如此麽?明明你看著阿七和玹兒相似的臉龐時,眼裏也是有過掙紮和不舍的啊。相處三個月,難道你就沒有一絲一毫把他當兒子看待?」周彥擰起英氣的眉頭,痛苦道,「我們可以將兩個孩子都送走,不管將來成敗與否,都可以保住他們的性命。」


    「不可能的。如果我們萬一失敗,錦衣衛不會放過我們唯一的兒子,即便是天涯海角也會將他找出來。所以,必須要有人替玹兒受罪。」周沈氏閉了閉眼,復又睜開,斬釘截鐵道,「你不必再勸!否則我就殺了那野種,這是你欠我的!」


    牆角傳來一聲窸窣的響動,似是有人驚詫之下碰倒了角落的盆栽。周沈氏眸色一冷,厲聲喝道:「誰?!」


    推門一看,牆角並無人影,唯有一支雉羽箭遺落在階前,正是平日沈玹教阿七射箭的那支。


    後院,秋風蕭瑟,梧桐滴雨。


    「阿七,你的臉色很難看,是生病了嗎?」十二歲的沈玹身量緊實,眉眼的輪廓稚嫩,但眼神卻有著大人般的沉穩。他收了弓箭,略微擔憂地看著麵色蒼白的弟弟,「我去請孫大夫來。」


    一聽到孫大夫的名字,沈七蒼白的臉又白了兩分,腦中又迴憶起那冰冷的細刀在臉上遊走的恐懼。


    「哥,我沒事,興許是天太熱,悶著了。」阿七眼神躲閃,摳著銀護腕細聲細語道。


    沈玹不疑有他,抬手按了按他的腦袋頂,問:「那支射丟的箭找到了嗎?」


    「啊……箭?」阿七失神了片刻,方搖了搖頭,咬著蒼白的唇說,「找不到了。」


    沈玹以為他是因丟了心愛的箭而傷神,便道:「找不到便罷了,哥哥會送你更好的。」


    阿七隻是呆呆地望著他,而後想通了什麽似的,緩緩綻開一抹脆弱的笑來,說:「哥,謝謝你對我這麽好。你是這世上,對我最好的人啦。」


    那時候的沈玹還太年少,並不清楚阿七眼裏的決然是什麽,等到他明白一切的時候,已經太晚太晚了。


    那弓箭終究沒來得及送出。


    「從今往後,你不再是周玹,隨母姓,改為沈玹。」


    「馬背上的包裹中有盤纏和一封信,你連夜出發,替為娘將信送去漠北燕迴山的劉成將軍手中……快!立刻走!」


    沈玹離開的那一夜,阿七並未睡著。他披衣赤足,提著一盞燈站在廊下,隻靜靜地目送著哥哥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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