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那一年的中秋,晚,八點十分。喬在麵包車裏翻了一個身想繼續睡,司機迴過頭來說到了。於是她有點兒溫怒地翻身下車,但仍得體地說了聲謝謝。接著,她就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一扇鐵門前了。周遭沒有什麽其他建築.。

    這裏地處偏僻,沒有城裏的萬家燈火,月圓人圓的溫情。

    喬是來報到的,在這樣一個特別的日子,特別的地點,向這樣一個特殊的機構。

    她按門上的鈴,很快門上的一個小鐵窗就被打開了。一個警衛模樣的年輕男子在後麵漠然地看著她。

    “我姓孟,本來該下午到的,火車誤點了。”她把證件遞了過去。

    他查驗無誤後,打開了門。裏麵似乎別有洞天。

    其實一眼望去和普通學校差不多,隻是裏麵的建築在月光下的形態有點兒森嚴。然後喬聽見,門砰地一聲關上了。

    她被引進一棟樓一層的某個房間,昏黃的燈光又勾起了她的睡意。她走進去,裏麵的人站起身來。

    “孟老師,歡迎你!”

    “您好,我叫孟喬。”她打起精神,觀察眼前的人。一個六十來歲的老先生,頭和臉都是圓的,慈眉善目,心情很好的樣子。正幫她倒茶。

    “我是這裏的負責人,你可以叫我趙老。”

    “趙老。”她乖巧地。

    “相信你應該了解我們這裏是怎樣一個性質的學校了。”他把茶遞了過去。

    “知道。是一所為少年犯提供基礎教育的學校。”

    “對。”

    “但為什麽要專門設置這樣一個機構呢?基礎教育在少管所也是可以進行的啊。”

    “不一樣。這裏讓他們更自由,也更尊重他們。自由和尊重不是一切教育的前提嗎?”

    “哦……”喬咬咬嘴唇。她覺得有點兒累了。

    “怎麽?不喜歡這裏?”

    “沒有。”她笑笑。(大學剛畢業就被分配到這裏,不鬱悶才怪!)

    “既來之,則安之。”趙老遞了幾張表給她,“填好。下周一正式上課。全校隻有兩個班,你教思想政治。”

    ……

    喬拖著行李拿著表單,走進了她的單人宿舍。時鍾已經敲完了十下。房間小得滿屋子都是月光,可惜她已經累得沒有力氣去想念誰了。她在脫衣服時隱約聽見隔壁樓有孩子的哭聲。她心一驚,又鎮靜地躺到了床上,自言自語了幾句就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還不到六點半樓下就已經哨聲大作了。她憤憤地爬起來打開窗子往下望,幾盞稀落的燈照著下麵的人。

    吹哨子的無疑是教官,他麵前站著近一百個孩子,服裝整齊。最大的不過十六歲,最小的看上去隻有十來歲。喬看著他們愣了一會兒——這些就是她以後的學生,一群少年犯。

    她覺得頭昏,於是又迴到床上繼續睡。睡了一會兒,覺得心裏堵得慌,想罵人。

    ……

    八點一過,天就算亮了。她梳洗完畢下樓,之前打碎了漱口杯,繼續想罵人。

    走下樓就看到趙老在操場打太極。這個時候學生應該在上課。

    她走過去,趙老先跟她打了招唿。

    “昨晚睡得好嗎?”

    “好。”她微笑。習慣性地掩飾著自己的情緒。

    “沒聽到什麽特別的聲音?”

    “……”

    “昨天那種日子……有些孩子心裏苦……就會哭哭。你以後就會習慣的。”

    “……趙老,這裏還有其他老師嗎?”

    “還有!我一個,林老師一個,還有陸建,隻比你大幾歲。警員倒有一二十個。主要是為了安全。”

    “學生很難教吧?”

    “那就要視乎我們的努力了。他們都是從這個地區的少管所挑選出來的,有上進心,表現好的孩子。要說不好教,就恐怕是很多時候我們會心疼吧……”

    “……”

    “你可以去參觀一下他們上課的地方。”

    ……

    教學樓窗明己淨的。沒有喬預想中的什麽“好好改造、重新做人”之類傷害性的標語時刻重提著過去。

    這個樓隻有兩層,上麵是教室,下麵是辦公室。

    孩子們坐在教室裏,神情專注地上課。大多很用心,也有幾個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麽。

    一個班在上曆史,另一個班在上數學。學生年齡很難劃分清楚,不過程度差不多,也就不會影響教學。

    下課鈴一響,學生們要去教官那裏集合後才能散開。

    然後,喬看到了林珊。她很難理解一個如此美麗優雅的女人會在這裏教書。當然,背後的答案,是後來了解到的,一個最深刻又是最原始的理由。

    林珊拿著書走了出來,笑容淡定,眼神智慧,舉止更顯高雅。她對喬說,歡迎你。

    喬頓時有了一種很榮幸的感覺。

    然後陸建就跑了過來。的確如趙老所言,年輕小夥子,陽光,活潑,今年還不到二十八歲。

    他跟著林珊說了一聲歡迎你之後,又跟著她走了。

    趙老望著他們的背影說:“沒想到吧?是這樣兩個人。”

    喬笑著附和他,心裏卻疑惑不已。

    ……當天的晚飯是食堂粗糙的大鍋飯,喬硬著頭皮吃下一碗。迴去以後肚子就不好受。

    第六次從廁所裏出來時,突然風雅地想起了莎士比亞的台詞:

    “人生一個大舞台,男男女女上下忙。”

    喬想,自己會在這裏扮演怎樣的角色呢? 突然,窗外遙遠的天空亮起了絢麗的煙火。應該是城市裏更風雅的人們在國慶前愉快的慶祝節目。

    時,晚11時42分。

    ……

    中秋後的第四天是周一。

    “0412,高尚。有人來看你!”

    探視室,狹小的空間,中間有一張桌子,橫著。

    高尚被兩個警員帶進來,對麵坐著一個中年婦女,一臉辛酸和淒苦。雖然打扮得體,保養得很好,但好像也沒幫上什麽忙。

    高尚咬著嘴唇,無意義地哼了一聲。

    女人有點兒緊張地看著他,把已經檢查過的月餅遞給他。

    “尚兒,這是我們專門幫你挑的。你最喜歡的口味。”

    高尚厭惡地擺擺手,“恐怕是送禮的人太多,你們吃不完吧。”

    女人看著他的態度,知道此行又沒什麽結果。然後轉過身去抹眼淚。

    “尚兒,你要理解,出了那樣的事,你爸不認你也是……”

    “(打斷她)不要再說了!”高尚突然站了起來。兩個警員立刻警覺起來。

    他轉身要走,身後的人哭出了聲。

    他有點兒不忍心,又折迴去把月餅拿了過來。

    “媽……你身體一直不太好……小心保重。”

    “尚兒……”她一時悲喜交加,竟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

    高尚探視結束後,應該去教室上課。他站在門口喊報告。喬扭頭看到他,他的方向剛好是陽光射進來的方向。恍惚中,她覺得那個孩子看起來很高大。

    喬朝他溫柔地笑了笑:“進來吧。”

    高尚看都不看她,進來坐下。

    喬繼續上課。

    課堂反應很差,大概是因為喬是生麵孔的緣故,學生本能地戒備著,眼神各異。喬不太敢直視他們。口舌不停之間,虛晃了一眼。下麵多數人還是在聽的。

    其中有一個十二三歲的男生,雙手放在抽屜裏,不知在搞什麽。

    喬出於本能走下講台,想提醒他。不料她的這一舉動,把這個男生給嚇著了。他驚恐得將身子縮成一團,鑽到桌子底下。口中不停地嚷著:

    “不要罵我!不要罵我!不要罵我……”

    整個教室都很安靜,隻有這個淒慘的男聲反複著。喬一時手足無措。

    高尚從最後一排站起來,快步走了過來,冷靜地:

    “你讓開!”

    “什麽?”喬還沒迴過神來。

    “請老師讓開。”聲音平穩而又不可抗拒。

    喬後退著,退迴講台。高尚把那個男生從桌子下拉出來。

    “別怕,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

    後來喬才知道這個男生就是因為不堪忍受繼母的辱罵和虐待,向她的碗裏投毒。

    高尚穩定了他以後,走向講台。堅定地注視著喬:

    “請老師以後不要隨意走下來。還有,上課時不要穿高跟鞋。”

    (那個男生的繼母就常常穿著高跟鞋踢他。)

    喬望著高尚輪廓分明一臉正氣的麵龐,突然搞不清楚誰才是老師。

    “還有,我叫高尚,是這個班的班長。”

    ……

    下課後,喬憋著一肚子的委屈,去找趙老調學生的檔案來看。在看到那個男生的檔案時,她不禁倒吸了口涼氣。李小輝,不堪受辱,投毒殺人未遂。

    趙老在旁邊不緊不慢地喝茶。

    “趙老,學生的檔案不全嗎?”

    “是的。部分學生的檔案還沒轉過來。”

    喬是想打聽高尚的,但始終沒有問出口。她是擔心在高尚這樣正直的外表下,隱藏著更可怕的背景。

    喬走出檔案室時已經是下午三點了。操場上空蕩蕩的,籃球場那邊好像有個人坐在地上吃東西。她走過去,那人突然站了起來。嚇得她後退一步,是高尚。他短衣短褲的,正準備繼續投籃。

    三分球。漂亮。

    高尚笑起來。非常單純的笑容,孩童的得意。不管以前經曆過什麽,孩子始終是孩子。喬想。

    他迴頭望著她,又沒有表情地坐了下來。他把地上的食物裝好,是月餅。

    喬微笑:“高尚。”

    他恩了一聲,不看她。喬隱約覺得他好像不是很喜歡老師。

    她仍保持著和藹,“你怎麽在這兒啊?”比較高明的問題。不知她是在問此情此景,還是他的過往曆史。

    “我殺了人。”平淡無比。

    喬一震,但馬上又恢複平靜地問了又一個不該問的問題。

    “殺了誰?”

    “一個老師。和你一樣,是一個老師。”故意地,有點兒惡作劇的語氣。

    喬臉色蒼白,轉身想走。腳又不是很聽使喚。

    “你害怕?”惡作劇的孩子,心情都是很好的。

    喬聽他有些挑釁的語氣,努力鎮定著自己。她迴過頭去也望定他:“很高興能當你的老師。”

    高尚愣住了。

    ……

    “你想知道高尚的事?”趙老放下茶壺。

    “他說他殺了一個老師。”喬心有餘悸的。

    “那孩子,本來有大好前程的。就毀在一時衝動上。”

    “這麽說,那是真的?”

    “是真的。”

    ……

    高尚一年前升入市重點高中時,是全市第一名。父親是當時的副市長,家境一直很好。高尚舉手投足也很有優越感。

    更難得的是他無論是身高還是外型氣質也是同齡孩子中最優秀的。在新學校中一時風光無限。

    那時他父親提到他時,也是自豪和喜歡的。在很多飯桌酒席之間,也聽到無數的恭維之詞。高市長就應該有這樣一個出色的好兒子。

    高尚有個很好的朋友,一直和他是同學。升高中的時候是自費的,家境也比較一般。他叫張井,常常戴著副眼鏡,學究似的,就是成績不太理想。

    他們在同一個班。班主任是個女的,不太溫柔。特別是教訓人的時候。

    有一次,張井上課打瞌睡,被叫起來迴答問題,自然支吾著說不出來,剛發下的試卷又是一塌糊塗。

    估計那天班主任生理心理都不舒服,說了很多傷人的話。具體的經過,高尚也是後來才知道的。那天他剛好請了假。

    當天晚上,高尚還在家裏抄筆記就接到電話。張井跳河自殺了(當時他爸爸也麵臨下崗問題)。

    然後高尚最後一次看到張井,他手裏還握著那張試卷。分數已經泡得看不清了。

    高尚蹲下來就開始罵張井傻!然後聽到趕來的其他同學說,張井是早上被老師罵得自殺的。

    ……第二天一早,那個老師就被發現死在河邊的小路上。

    “第二天一早”也是高尚的爸爸正式出任市長一職的任命會議。正高興地說著本市未來建設方針時,接到警察局的電話。高尚已經自首了。

    高市長頓時就呆了。趕到警察局後,看見兒子坐在那裏還是一副很平靜的樣子,抬手就給了他一耳光。高尚叫了他一聲:“爸!”

    高市長怒吼著:“不準你叫我爸!”

    高母立刻就過來扶著丈夫。“尚兒,尚兒也是……也是……不知道怎麽……突然……”(說不出口)

    “她該死!”高尚狠狠地。

    “你還說!”高市長又揚起手,被拉住。“你不要叫我爸爸,我也沒有你這種殺人犯的兒子!”

    “不叫就不叫!”高尚終於哭起來了,“我也不擋著你升官發財!”

    “你!你!……”高市長哆嗦著,對在場的警方人員,“嚴懲!不要姑息!”

    說完就衝出去,高尚看著他走,牙齒咬著嘴唇,血滲了出來。

    他沒看到的是,父親出去後和他母親在街角抱頭痛哭。

    ……

    “他爸爸也是倔強得很,他進來後就真沒來看過他。”趙老歎口氣,“不過我聽說,他常常在少管所外麵等他愛人出來。現在也會打電話給我,問問高尚在這裏的情況。”

    “那他還是市長嗎?”

    “還是。哎……不知道怎麽評價。兩父子都倔得很。”

    “……”

    ……

    喬去高尚的宿舍想看看他。從窗戶外看到他坐在床上看著下午吃的月餅發呆。她敲門,他沒理她。

    “高尚……”不知道要說什麽,開始後悔為什麽要來。

    “找我有事?”

    “沒有。今天早上是你媽媽來了吧?”

    “是的。”

    “月餅也是她帶來的?”

    “是的。”

    “好吃嗎?”

    “你到底想說什麽?”高尚紅著眼抬頭問她。

    喬開始了解趙老說的“心疼”了,她發現自己原來也是很容易動感情的。

    “我……其實沒什麽事,我先走了。”

    “老師對我很好奇吧?”高尚把眼淚吞下去。

    喬嚇了一跳,沒想到高尚真的像“傳說”中一樣聰明。

    “有一點……”

    “老師先管好自己的事吧。”

    ……

    第二天,喬出門時換了一雙平底鞋。看“那個人”還有什麽好說的。

    她走進教室的時候故意放慢了腳步,讓高尚看見她的鞋。

    她看見他低下頭微笑了一下,自己也笑了。

    李小輝在下麵好像也專心多了。

    喬發現自己上課的心情也輕鬆了。

    ……

    課間和其他老師聊天,喬也有了話題。

    “聽孟老師的口氣好像和一班的班長合作得很好吧?”陸建笑言。

    “是有合作。”喬放下筆。

    “高尚那孩子一直很優秀。”林珊語調溫和地說。

    “長得也好。不過,二班那個林安平更帥。”陸建笑著說。

    林珊微微頓了一下。喬看見了。

    “林安平?性格很冷,根本不說話的那個?”(喬)

    “就是他。”(陸建依然是心無城府)

    林珊埋頭改作業,眼神有點閃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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