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門推開,身穿朝服,頭戴進賢冠的朝臣互視一眼,都是表情肅然,沒有寒暄說笑的心情。王坦之和謝安走在隊伍中,朝笏握在手裏,板後空空蕩蕩,一個字也沒有。今天的主角是桓溫和司馬奕,眾人心知肚明。滿殿之上都是配角,根本不用出聲,隻需站在一側充當背景,見證天子被廢的一幕。“自去歲以來,建康太多風雨。”謝安忽發感慨。似對王坦之言,又似在自言自語。王坦之轉過頭,仔細打量他一眼,很快收迴目光,嘴唇蠕動兩下,終沒有接言。事到如今說什麽都沒用。司馬奕注定被廢,琅琊王上位成為必然。他們要關注的不是廢帝如何,而是新帝登基後的第一道旨意。有言桓溫幾次同琅琊王書信,字裏行間言喻九錫之禮。意圖昭然若揭,不得不防。可怎麽防,對眾人而言卻是不小的難題。唯一的辦法就是聯合郗愔。奈何郗刺使不同以往,對晉室的態度十分微妙。謝安和王坦之心存擔憂,始終拿不定主意,唯恐前門拒狼後門引虎,埋下更大隱患。被桓大司馬記掛的九錫之禮,始載於《禮記》,乃是天子賞賜給諸侯和有功勳大臣的九種器物。包括輿服、武器、朱門等。追根溯源,加九錫代表天子對臣子的最高禮遇。問題在於,自漢以來,加九錫的人都過於“特殊”。王莽,曹操,司馬昭。掰著指頭數一數,王莽篡漢,建立新朝,逆臣的烙印明晃晃的頂在腦門;曹操生時沒有登上九五,卻做出挾天子以令諸侯,死後更被兒子追封;司馬昭更不用說,篡位之心路人皆知。看看這三位,對比桓大司馬,謝安王坦之不擔心才怪。真如他的意,由天子下旨加九錫,不用多久,皇姓就會由“司馬”改為“桓”,整個晉朝都將易主。懷揣擔憂,死及桓溫擅權之舉,謝安的腳步愈發沉重,每向前邁出一步,心便隨之下沉半分。時也,命也。從八王之亂後,晉朝再迴不到以往。元帝渡江,王與馬共天下,更是定下皇權衰弱的基調。身為士族中的一員,謝安本該全力維護這塊基石,保住既得利益並設法擴大。然而,看到朝廷如今的情形,想到北地傳來的消息,謝安頓感憤懣,胸中似有一股邪火燃燒,幾乎能將整個人吞噬殆盡。卯時末,天色大亮。雨勢稍小,冰雹卻落得更急,地上鋪了一層冰粒,大者如鴿卵,晶瑩剔透,能照出人臉,小者似米粒,落到地麵便開始融化,迅速消失不見。文武到齊後,兩名宦者推開殿門,數名樂者撥動琴瑟,奏起鼓音。樂聲中,兩名宦者舞蹈而出,停在禦座前,伏身下跪。司馬奕從側門走進殿內,開始他登基以來的最後一次朝會。天子露麵,樂聲立停。群臣本該伏身行禮,分兩側落座。結果卻是迥異往日。無論是隊伍前的桓溫郗愔,還是稍後的謝安王坦之,乃至王獻之和謝玄,都是大睜雙眼愣在當場。司馬奕竟然未著袞冕,代之以白帢麻衣,腰間更束一條麻布帶!此時此刻,他臉色微白,眼中不見半點醉意,分外清明。冰冷的目光掃視殿中,神情間帶著陌生的威嚴,與之前判若兩人。眾人恍惚間憶起,五年前,司馬奕初登皇位,宣布大赦天下時,正如眼前這般模樣,清明、聰慧、銳利。可惜未過多久,這種銳利便被磨平。內有太後攝政,外有群臣執柄。司馬奕被磨平了棱角,一日比一日迷茫,一日比一日消沉,最後和穆、哀兩帝一樣,成了名副其實的吉祥物。自去歲開始,天子忽然性情大變,由沉默變得癲狂,由懦弱變得肆無忌憚。以致前朝宮中忍無可忍,迅速達成一致,廢帝新立。看著這樣的司馬奕,謝安王坦之不由惋惜,倒是忘了他胡鬧的時候。桓溫和郗愔表現類似,都是微微眯起雙眼,活似在看臨死猶在掙紮的螻蟻。沉默持續良久,最終被司馬奕打破。“諸位可有事奏?”司馬奕掃視殿中,打量著群臣的表情,嘴角掀起一絲詭異的弧度,大聲道:“為何不說話?今日本該有大事才對。”殿中變得更靜,落針可聞。眾人不言不語,司馬奕又問一句。這次沒讓他失望,文臣中當即行出一人,正是被授散騎侍郎不久的郗超。“啟稟陛下,臣有奏。”“允。”見出列的是郗超,司馬奕臉上的笑容更顯古怪。“諾!”郗超手持朝笏,忽略司馬奕的怪異,挺直腰背,朗聲道:“自永嘉年亂起,王室渡江,至今五十餘載。中原戰火不息,百姓流離失所,胡賊屢有南侵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