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車離開西城,沿著略有些坑窪的道路行往城東。車輪壓過地麵,發出吱嘎聲響。時而顛簸兩下,並不十分劇烈,桓容早已經習慣。道路兩旁,新建造的木屋一棟挨著一棟,有的還沒上梁,有的尚缺門扇,有的已經接近完工。工匠和壯丁們在工地上忙碌,婦人和小娘子燒好熱水,忙著準備飯食。老人和童子都沒閑著,凡是力所能及的活,例如撿拾木條、清掃院落,二者都會主動幫忙。遇到哪個壯丁出工不出力,有躲懶的嫌疑,老人們更要張口訓斥,直訓得對方麵紅耳赤才肯罷休。這且不算什麽,有少部分人眼紅匠人的工錢,在背後說三道四,更攛掇旁人,如果桓容不給錢,他們就少賣些力氣。甚至有人好壞不分,非議桓容前番所為,言其與陳氏相類,都是霸占鹽場,借機斂財,欺壓流民。知曉此事,老人們當即大怒。“府君仁慈,拿出錢帛,尋來工匠,為我等修建屋舍,讓我等有一處容身之地,能不在顛沛流離,安居於此,豈非是善舉?”“不是府君恩義,我能如何能重錄戶籍?沒有府君,我等仍是流民!被豪強抓去做私奴,生死都不能自主!”“房屋是為誰所造?爾等每日白得一頓飯食,竟還貪心不足!做人應知好壞!豎子良心何在,如此作為可對得起誰?!”“重錄戶籍、出錢造屋不算,府君又分我等田地,你且捫心自問,別處可會有這樣的事!”“我已是耳順之年,南逃之前曾被胡人抓做過羊奴,每日裏睡在羊圈,做夢都想迴到漢家之地。”“如今迴來了,又遇到如此好的府君,便是當下死了,都能笑著去見祖宗!”“你竟是這樣不知足……”說到最後,老人手指顫抖,眼中溢出淚水。“畜生尚知感恩,你們這般作為可配得上稱為人?!”被這樣一通訓斥,知道羞恥的早已經麵紅耳赤,再沒有私下說長道短,每日下力氣幹活,似要彌補之前做下的錯事。仍有惡心難改的,表麵口口聲聲應諾,背後依舊故我。連續抓到幾次,老人不再姑息,主動尋上賊捕掾,當麵道明情況。事情上報桓容,這些人的田地和房舍全部收迴,戶籍暫且不銷,先送往鹽場做工。是否能得迴田地,隻看他們今後表現。“如再不知悔改,全部銷去戶籍,罰為鹽奴。”阿黍曾言,桓容太過心慈。石劭持同樣觀點。他始終認為桓容的處置太輕,這樣的“毒瘤”就該一刀除去,免得留下禍患。奈何命令已下,不好立即勸說府君更改。他隻能派人密切關注幾人,一旦發現不對,立即讓護衛下手。“絕不能拖累到府君名聲!”石劭有恩必報,最恨狼心狗肺之輩。這些人犯了他的忌諱,改了尚罷,一條路走到黑,必定會早早去見閻王。桓容的牛車行過時,工匠和壯丁們依舊忙碌,小娘子們停下手中的活計,翹足觀望,恨不能就此將牛車攔下,當麵看個過癮。婦人喚過童子,莫要在府君麵前頑皮,兩名白發蒼蒼的老翁更要上前見禮。桓容嚇了一跳,連忙躍下馬車,彎腰攙扶起老翁,道:“老翁莫要如此。”典魁和錢實同時躍下車轅,前者怒目圓睜,嚇退想要聚來的小娘子們,後者眯起雙眼,逐一掃過壯丁工匠,確保不會有人趁機鑽空子對桓容不利。勸說幾句,老者不在堅持行禮,退後讓開道路。桓容登車繼續前行,自車窗向後望,老人依舊站在原地,久久不動。不知為何,桓容突然感到眼眶發酸,不禁用力捏了捏鼻根,壓下突起的澀意,就此下定決心,無論慕容垂作何打算,不管郗愔是否會派兵援助,拚盡所能,他也要保住縣中百姓!西城仍在恢複,終究有些蕭條。相比之下,東城可謂熱鬧至極。河上船隻絡繹不絕,既有大型的鹽船,也有烏篷船和小舢板。岸邊人生喧鬧,漂洗衣裙的小娘子聚到一起,處處可見紅飛翠舞。南岸有一座木亭,亭旁有成排的翠柳。早春時節,柳木生發,柳枝在風中搖曳,陽光穿透枝間縫隙,灑下溫暖的光影。往年裏,此地必為豪強公子宴飲之處。今年不同往時,鹽瀆豪強被連根拔除幹淨,亭中不見陳環等人的身影,僅有幾名小娘子洗完衣裙,圍坐在一起閑話說笑。微風拂過,柳枝輕搖,笑聲流入風中,嬌顏融入美景,繪成一幅早春獨有的畫卷。牛車在距離木亭二十步左右停下,典魁和錢實當先躍下車轅,尋到一塊空地。隨後是兩名健仆,最後才是桓容。記著小童口中的“除晦”,桓容走到河邊,隨意展開一件外袍,在水裏漂了兩下,就當是完成任務。等他站起身,發現身邊一片寂靜。轉過頭,典魁幾人都是圓睜雙眼,目瞪口呆的看著他,好像他做了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桓容不禁皺眉。“可有什麽不對?”“郎君,”一名健仆小心開口道,“郎君為何要在河中洗外袍?”“消災除厄。”“……”“哪裏不對?”“郎君,此乃小娘子所為……”護衛艱難的咽了口口水,看著桓容的表情,實在不敢往下說。正月晦日,小娘子們在河中漂洗衣裙,郎君們登船遊水或岸邊行宴,頂多在河中涮一涮筆,桓容此舉簡直聞所未聞。明白緣由,桓容無語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