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帝都前往西北的官道上,有著一列長長的車隊,一眼看去望見頭望不見尾。


    這是前往西北輸送物質賑災的車隊,車隊前後圍著的都是指定的軍隊,前麵的軍隊都騎著馬護衛,後麵的軍隊則是步兵尾隨保護。至於車隊中間的,除了朝廷派送下來的物資,就是那些想要爭奪皇商之位的豪富們和他們準備捐贈的財產。


    帝都的那些豪富們一個個身價不菲,為了能爭上頭一批下來的皇商,並在上位者麵前討個好,這次捐送出來的東西可都不算少,幾乎占了物資隊伍的一半。那些豪富們不僅僅就是捐了東西就算完事,他們中的大多數人或者親自上陣、或者委派家族子弟,都隨著軍隊一起前往西北災區,協助指派人手分發物資,以求在太子的賑災活動中出一份力。


    而他們的車鑾基本上也都被保護在隊伍的最中間。


    顧懷裕一隻手撐開了車窗,並朝外支了支,把車窗架了起來。


    這時時值冬日作物凋敝,車窗外一片荒原,田野上除了冰凍土地皚皚白雪荒無一物,四周除了井然有序的車隊再沒什麽人,遠遠看去天地遼闊一片寂寥,隻有覆蓋著朦朧雪色的遠山隱隱倒映在瞳孔裏。


    原本端坐在車裏的薛嘉起身撥了撥車裏的小銀爐子裏的炭火,長長地唿出一口氣:“也不知道西北那邊的情況嚴重到什麽地步了?”


    顧懷裕迴過頭來,伸手給薛嘉攏了攏衣裳,一邊低聲道:“聽之前迴來的人說,那邊的情勢似乎很緊張,災民中爆發了幾次小規模□□,但是很快就被太子殿下鎮壓下去了。”


    薛嘉微微有些吃驚:“小規模□□?太子不是已經帶去了第一批的物資了嗎?”


    顧懷裕語氣有些沉:“西北發生雪災之後,並沒有在第一時間得到有效處理,直到太子殿下上手後才把秩序穩定下來。大約西北的那些官員在官位上待得太久了,腦子就有些腐朽了。聽流民中傳言,西北的官員中有好多第一時間不想著賑災,反倒是想著謀取盤剝朝廷撥下來的賑災款,怪不得陛下沒過多久就把委派了太子前去,不然爆發的可不一定就是小規模暴動了。”


    薛嘉的眉眼也有些凝重。雖然顧懷裕從不會和他提及自己上手的事務,但仍常常會和他講一些朝廷局勢的變動,讓他對朝中的動向有所了解,免得他對外麵的大局一無所知。對如今的情況,薛嘉自然能看出一些門道來:“要真是這樣的話,怕是大的變動還在後麵呢。”


    顧懷裕點點頭,翻手從懷裏取出一塊令牌塞到薛嘉手裏,表情慎重地道:“如今情勢緊張,雖然咱們有軍隊保護,可也不得不妨著意外的情況。這次前去西北,雖然身邊有越浪相隨,但我私底下還調了一個小隊的人摻在咱們的人手裏保護我們。小隊裏總共有七個人,你不認識他們,若是我出了意外,你拿出這塊令牌,自然可以調遣他們。到時候切記要以保護自己為上。”


    薛嘉握著令牌的手緊了緊,皺緊了眉頭:“別胡說,我們都不會出事的。”


    顧懷裕微微笑了下:“我隻是為了以防萬一,都不出事自然好。”


    薛嘉想了下,把令牌收了起來,握住身邊顧懷裕的手低聲道:“我們都不會有事的。”


    顧懷裕他們的目的地是宛城。


    這次雪災宛城的情況最為嚴重,太子周宸也是先到了宛城坐鎮。等到第二批物資到達宛城的時候,周宸親自帶人把車隊帶進了宛城內城,又親自過手欽點物資,諸事大多親力親為,並不假以他人之手。待物資入庫之後,周宸便親自麵見了這次前來協助賑災的豪富們,與他們麵談交流。


    不管那些富商們是真心前來賑災也好,還是為了自身的名利地位也好,周宸的這一做法無疑極大地博取了他們的好感,當聽說能親自麵見太子的時候更是個個激動不已。


    雖然太子周宸幾乎是由肖容斂一手教養出來的,可是顧懷裕和這位太子殿下並沒有什麽交集,幾乎僅僅見過寥寥數麵,而且基本上都是隔著人群遠遠觀望,就如那次上清宴上。近距離麵見交談這還是第一次。


    等他們這些富商基本上都到了與太子會麵的大廳時,太子和太子身邊的人終於趕了過來。薛嘉看著逆著光走進來的一群人微微愣了一下,再三細細地看了看,才拉了拉顧懷裕的衣袖低聲道:“懷裕,你有沒有覺得太子身後的一個人很眼熟?”


    太子身後的人?顧懷裕聞言不動聲色地朝太子身後看去,卻沒有發現什麽。


    太子身邊跟著的多是他手底下的官員,再者就是宛城的官員,嘉兒怎麽會覺得眼熟?


    薛嘉見太子等人都逐次入座了,不好再說什麽,也就沒再做聲。


    隻見太子坐下後對著四周眾人一揮衣袖,神情凝重聚舉止從容,雖是少年模樣卻不是天家風範:“言談從簡,這次西北災情爆發,來勢洶洶,百姓多有橫屍遍野,或困於當地斷糧挨餓,看到各位能慷慨解囊捐贈物質,救百姓於水火之中,孤代表大虞皇室實在感激不盡。”言畢,周宸站起身來,對著下麵的一片人微微躬身,表示禮敬。


    顧懷裕等人也紛紛站起身來,忙對著太子迴禮,言道不敢不敢。


    這位可是大虞太子,誰敢心安理得地坐著受禮?


    少年太子擺足了姿態後,也不再和他們客套,直接大刀切入道:“眼下西北處境十分危急,孤也顧不得和眾位虛言了。眼下確實十分需要人手和物資前來協助,所以對於能趕到這裏的諸位的這份情誼,孤心裏記下了。可是事不宜遲,賑災之事暫緩不得,如今新運來的物資需要盡快地安排下去,孤心裏先擬出了一個章程,要與諸位商議一下。”


    接下來,這個小太子沒說一句廢話,簡明扼要地按照他已經定好的賑災流程把事情有條不紊地安排下去。這個賑災的議程雖定是太子和身邊的幕僚商定好了的,可是這個議程計劃完整步驟詳全,方方麵麵都考慮得非常合理仔細,讓下麵的一片人心裏不由得暗暗驚歎讚服。


    畢竟太子如今不過是一個十三歲的少年,就可以一力擔起賑災的大任,既不因災情嚴重而亂了手腳,也不以調度眾人而慌忙無措,處理起事務來沉著冷靜毫不慌張,年紀雖小卻頗有威嚴,讓人不由自主地聽從他的調遣,實在是一個治國之才。


    看來不出意外太子之位大約是不會動搖的。


    底下的很多人心裏都這麽暗暗地想著。


    在太子在上位安排事務的時候,薛嘉的目光卻總是忍不住向太子身側的那些官員那裏飄去。


    在太子身側的一個官員身後,有一個穿著青衣的瘦削男子,看著大約是個文人之類的幕僚,側臉有垂下來的頭發遮擋,整個人都隱在人後的角落裏,看著十分地不顯眼。


    可是薛嘉卻屢屢朝那個人的方向看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那個人......長得十分像陳臨清。


    自從五年前薛嘉把挾持他的陳臨清丟出了宛城後,他們就再也沒有見過,薛嘉以為他們此生都不會再相見了,可是不想命運卻總是如此巧合。


    會是那個人嗎?


    在當年於宛城分開後,他們再一次在宛城重逢?


    等眾人從前廳出來後紛紛散開,薛嘉跟在人群後麵,私下裏悄悄扯了扯顧懷裕的衣袖,對他側麵一指低語道:“懷裕,你看那個人。”


    顧懷裕凝眉看去,薛嘉指的那個人是宛城城主身後的幕僚。


    他也側麵靠近薛嘉低聲道:“怎麽,他有什麽不對嗎?”


    薛嘉頓了一下,才對顧懷裕緩緩道:“我覺得,他好像就是陳臨清。”


    薛嘉剛說完這句話,就看見走在他們前麵的那名青衣男子忽然迴過頭來,臉朝向薛嘉的方向,眸光直直地射了過來,臉上閃過一絲晦暗不明的笑容。


    薛嘉不由得心裏一抖。


    他低低呢喃道:“難道他認出了我們不成?”


    顧懷裕卻鎮定多了。他剛與那個男人對視了一眼,隨後若無其事地移開了目光,在袖子下握住了薛嘉的手,麵上浮起個淡淡的笑:“不會。我們的易容這五年來都沒有人能識破,不會這麽容易就被他看出破綻來。不用多想。”


    隨後顧懷裕又補充一句:“我們倒是可以去打聽一下,他是怎麽改頭換麵做了宛城城主的幕僚的。”


    宛城內城裏看著還好,還不像是到了極其危急的關頭,可是隻要出了城外,隨處就能看到破舊的難民營、穿得破破爛爛衣不蔽體的災民和深厚的雪地裏冒出的一兩具被凍死的屍體。


    這還是在太子周宸來了整頓了一段時間後的景象。


    雪災剛爆發時宛城官員治理不力,任由治下的諸多百姓流離失所無所庇佑,那時的景象更是淒慘。太子來了上手事務後,並沒有在第一時間懲處底下那些心懷叵測的官員們,而是調動一切能調動的力量,全力去救治災情。隻是一旦有官員不服從調度,拖慢延緩了災情的救治,太子就會調動手裏的兵力把他們直接撤職收押。那些還在任上的官員看到了太子賑災的決心和力度,這才慌慌張張地忙碌起來,跟著太子的吩咐往下安排賑災事宜,以圖太子能放過他們最初失職的罪過。


    當局者迷。在一旁旁觀的顧懷裕清楚地看出來了那個少年太子的果決和毅力,若是那些人隻是麵對災情一時無措失職,還可以推到上官頭上,說是上官調度不力,可是顧懷裕聽著風聲,這些人中大多還涉及到貪腐這一攤爛泥裏,那可就沒救了。等到大災過後,災□□了,太子查明了這一切,這裏頭誰都別想逃過。


    顧懷裕看著在人群裏站在前線假裝以身作則的宛城城主微微冷笑了下,這人治下貪腐成風官官相護,導致宛城附近一帶黑幕遮天,他作為一方父母官怎麽可能毫不知情?如今卻偽裝出一幅大義凜然愛護百姓的姿態,想要給太子留個好印象,以期太子會忘了對他們的處理,未免也有些太晚了吧?不過是因為如今他還有些利用價值,穩住他也就等於穩住了整個宛城的官僚體係,太子才會與他虛與委蛇。等到太子騰出手來,怕第一個要收拾的就是他。


    “如今後麵排隊的人有些多,你們這裏再出兩個人,從車廂裏取出東西來,另開一排排隊。”


    “是。”


    “你們四個,從另外四排中間截出來一部分人排在新開出來的一排上,注意維持秩序,不要引起民眾的騷亂。”


    “是。”


    顧懷裕走神片刻,迴頭看著身邊的薛嘉井井有條地安排著發放物資的事情,嘴角慢慢抿起一個溫暖的笑意。過了一會兒,他看著手底下的人有條不紊地幹著手裏的事情,基本上沒出什麽亂子,就走過去拉起了薛嘉的手,捏了捏他的手心:“這裏暫時沒什麽大事,我們既然來了城外,不如到外麵走一走,一會兒再過來看看。”


    薛嘉轉過身來看了看他,俊秀的臉上微微笑起來:“好。”


    顧懷裕伸手捋了捋薛嘉的雪毛圍脖,又為他理了理頭發,才握住他的手在雪地裏慢慢行走。


    城外的雪積得很厚,腳踩下去半麵小腿都陷在雪下去,在雪裏有些拔步難行。


    可是顧懷裕拉著薛嘉這麽慢慢踩著雪走著,吹著迎麵而來的雪風,頭腦中卻是前所未有的清明,隻覺天地間寂寂安寧,好似把那些悉悉索索的人聲都拋到了身後,恍若未聞。


    走了一段路,兩個人都沒說話。


    當顧懷裕停下來的時候,薛嘉想要開口說些什麽,還沒來得及出聲,眼前一個人影湊近,落下了一個輕柔又冰涼的吻,吻在他的眉心間。


    薛嘉微微一怔,隨後慢慢地彎起了眉眼,睫毛上細小的雪粒微微震顫,眼睛裏倒映著滿滿的笑意。


    顧懷裕看了他片刻,隨後把人抱在懷裏,從額心一路吻下去,吻到眼睛,鼻梁,隨後在嘴唇上深深地吻了下去,好似這個吻能把他內心波動的感情完完整整地傳遞過去。


    等到顧懷裕停下來後,他才抱著薛嘉緩緩地道:“我已經打聽到了,陳臨清如今確實是城主府的幕僚,隻是他已經改了名字。”


    “現在他名為陳近薛。”


    城主府這個姓陳的幕僚是什麽來曆很少有人知道,認識的人隻知道他五年前才出現在城主府,是經人引薦來的,一出現就解決了當時城主的一個大問題,從此之後就成了城主府的幕僚,負責城主公務上的文筆書信,深受城主的信任,在城主府也很有聲望,被人們尊稱一聲陳先生。


    近薛近薛,臨薛思慕,念之切切。


    縱然你已經死了,我也永遠不會將你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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