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城下了幾場雨後,天氣開始逐漸轉涼。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都穿上了長衣,許多寬袖的衣服也都變成了窄袖。


    盡管如此,雲城裏熱鬧還是一如往昔。一眼掃去,滿街都是一片繁華熱鬧的景象,熙熙攘攘,喧喧鬧鬧,主街上酒樓裏交頭接耳的食客,茶館裏抑揚頓挫說書的先生,成衣店裏訂新季衣服的太太小姐,花樓上滿樓招紅|袖的漂亮姑娘,麵攤上吃東西的貧民百姓,小首飾攤旁左右徘徊的小家女兒,共同構成了一副熱鬧氣派的浮世繁華圖。


    雲城洛華街中,堪稱雲城地碑的盛世酒樓七層樓上,臨窗的一小間風致雅間裏,正坐著顧懷裕和薛嘉兩個人。


    盛世酒樓共築七層,是別城難得一見的拔高建築,仿前朝的風格,一磚一瓦都極具古意,外麵看上去端莊嚴謹,裏麵更是別具天地。七層樓,每層都代表不同的身份地位,第六層樓上基本上除了雲城的八大世家外,也隻有一些帝都貴族或者別城世家才能進入。全大虞的人都知道雲城有一家酒樓,名為盛世。


    可惜......縱然取名盛世,也不能長久。


    這一雅間是特特的席地而坐的間子,顧懷裕倚地而坐,側過臉正好能看到窗外的景象,窗外人車水馬龍、人流不息,坐在這裏幾乎將半個雲城都收在眼底。


    不知道為什麽,看到這樣景象,顧懷裕內心卻有著更深沉的感慨。


    昔年悲歡俱都湧上心頭,今日竟仍能光臨此門。


    這世間沒什麽會一直長存,都說是百年的王朝,千年的世家,但無論等多久,到了時候,該消失的,都會一個不剩地全都消失在史冊裏。然而這世界卻依舊這麽大,這世上的人,千年百年後依舊會這樣繁華地行走在這世上,不過是新人換過舊人罷了。這世間這麽大,而他的那些微末的愛恨,又能算得了什麽呢。而他,又算得了什麽呢?


    自重生迴來後所有激昂過悲憤過的過去,在這樣的天地裏,竟都慢慢沉寂了下來。他忽然覺得有些心慌,想抓住什麽卻抓不住。自從迴來後,他偶爾也會有這樣的情緒冒出來,但是仇恨總是能先一步讓他暫時遺忘這些。然而這一次,坐在幾乎算是雲城最高的地方,俯身向下看去,這種寂寞卻忽然來勢洶洶地席卷而來,他都沒有辦法抵擋。


    心下空空地沒有著落的時候,一個人在自己麵前坐下,伸出雙手摟住自己的脖頸,安安靜靜地湊過來倚靠在他胸前,一下子填平了他所有的惶恐和不安。


    顧懷裕展開袖子,將看見他神情默默過來安撫他的嘉兒抱在懷裏,一隻手穿過長長的黑發,撫在愛人的脖頸上,手下的皮膚溫熱緊致,是活生生的人的感覺。直到把薛嘉整個人都抱在懷裏,顧懷裕才能按捺下這種無助的寂寥,頓時感覺自己又踏踏實實地活了迴來。


    抱著懷裏這人,顧懷裕的心驀然就踏實了下來。一時間歲月靜好,他沉浸在這樣的感覺裏不能自拔。好像隻要抱住這人,就能把實實在在的幸福抱在懷裏。


    是了,哪怕這世間瞬息萬變,世上行走的人一撥換了一撥,和他也沒什麽相幹。那個前世與他共死的人就在他麵前,他要好好保護他,寵著他,讓他平安喜樂。如果來日顧家還是敗了,最起碼他也要護好這人,決不讓他去受任何委屈。


    哪怕他能抓住的隻有薛嘉一個人,也值得他為之努力好好活下去。


    所有的笑和淚,都由他來背負。


    這樣就很好了。


    有風從窗邊吹過來,吹亂了坐在窗前相擁的兩個人的頭發,他們的頭發交纏在一起,安靜妥貼地宛如一人。青絲同情絲,情絲交纏,據說這樣的夫妻,便可白首同心。


    在酒樓上坐了一會,一個個子不高不矮、身材偏瘦、看上去二十出頭的夥計過來問顧懷裕,語氣倒是溫和:“爺,這會兒要上菜嗎?”


    顧懷裕盯著他看了一眼,忽然問道:“你是不是叫做李萬揚?”


    那夥計一愣,顯然有些驚訝,卻一瞬間平靜下來,不卑不亢地說道:“小人確實是叫李萬揚。”


    果然,眼前的麵容和他前世裏隱隱還有印象的麵貌重合起來。


    前世幾年後,這家酒樓因為家裏出了個嗜賭的不肖子弟,再加上又得罪了人,酒樓資金不能運轉,關了幾個月的門。這時間雲城有好多人都盯著這塊肥肉想要下口,有三家世家據說就想拿下它來做別的用途,很多平頭百姓還在私下裏揣測,這盛世酒樓也會和當年的千金酒坊一樣,遲早也是要倒了。


    沒想到幾個月後,盛世酒樓再一次開門,易主的卻是盛世酒樓從前跑堂的一個夥計。那個夥計不僅沒有讓盛世酒樓倒下,反而讓盛世酒樓的招牌在他手裏進一步發揚光大,生意愈發蒸蒸日上。當初就連顧鍾鳴都不由地讚了那人一句——“真真是個天生適合經商的奇才。”


    以一介平民之身,最後能走到那樣一步,顧懷裕也不由地為之折服。


    當年那個夥計的名字,就叫李萬揚。


    李萬揚長得不是頂好看,眉目間甚至都沒什麽精明之相,頂多算是眉眼溫和,看上去不像是個經商的,反倒像是個教書先生。然而隻有偶然之下有機會看過李萬揚和人談判的顧懷裕才知道,那人到了真正做生意的地方,雖說語調溫和,言談話語間卻是殺伐決斷,精明果決,一分虧都不吃,手腕過人。即使當時表麵上看好像是吃了虧,然後事後聽顧父給他說起來,所謂的吃虧才是真正的深謀遠慮。真是人不可貌相。


    這樣的一個人物,日後必定有越出淺灘的一天。


    心下有了別的想法,顧懷裕的話不由地就多了幾句:“你就不好奇我是怎麽知道你的?”


    夥計李萬揚溫和地笑了笑:“爺自然有爺知道的法子,我隻是酒樓的夥計,不用多打聽。”


    顧懷裕心下有些讚賞,就隨口說道:“我不過是偶爾聽人說起過,盛世酒樓裏有個叫李萬揚的勤快夥計,掌櫃的很是器重你呢。”


    李萬揚依舊笑笑,臉上並沒有什麽得意的神情,還是不卑不亢的語氣:“酒樓裏那麽多夥計呢,我也不過是個普通的夥計,爺聽人誇大了。”


    顧懷裕又說了幾句話反複試探,發現他迴答的都是滴水不漏,心下好感不由又多了幾分。發現自己也沒什麽好說的了,正要點菜打發李萬揚下去,一直坐在身邊的薛嘉忽然對著李萬揚笑了笑:“不知道這位小哥娶妻了沒?”


    一直都不動聲色的年輕夥計這時候神情微微發生了變化,眼中有明顯的笑意溢了出來,神色都變得溫柔:“小人自幼不愛女子,年滿二九後娶了一戶男妻,他待我甚好。想來兩位這樣恩愛,也是如此吧。”


    顧懷裕一怔,方才他問了幾個問題,李萬揚分明神情不動,他雖想交個朋友,可一時間又覺得太過突兀,容易引人疑心,要是李萬揚以為他不過是玩些富家公子哥捉弄窮人的把戲就不好了,隻好打算等以後再接觸一下這個人,沒想到嘉兒一開口,李萬揚的話都多了幾句——看著有戲。


    薛嘉微笑著接口道:“我和夫君的感情自然很好,隻是嫁進顧家後,大抵是性子冷清的緣故,不怎麽和世家裏的男妻們相處,有時候一個人覺得甚沒意思,想交個朋友,卻不懂這裏的相處之道。不知道你的夫郎和鄰裏相處如何?”


    在盛世酒樓裏,原本就是以客人的需求為第一要務,眼下薛嘉想要拉著夥計說話,李萬揚自然也應該陪著。因此他也不著急問點菜的事情,態度溫和恭敬地順著薛嘉的話說了下去:“他看上去性子耿直率真,說話間容易得罪人,其實脾氣很好,是個外剛內柔的人。鄰裏都知道他不過是脾氣急些,人是很好的,大家都很喜歡他,他和鄰裏相處很是和睦。”


    薛嘉跟著問道:“你的夫郎是做什麽的?在哪裏做活?”


    李萬揚笑笑道:“他給南熙街裏的一家成衣店做裁縫,平時縫製些衣物什麽的,手藝倒還說得過去。”


    薛嘉點點頭,清秀的眉眼倒映著清涼的天光:“你是知道的,顧家的布莊、綢緞店和成衣鋪都是雲城裏最大的規格了,要是我想讓他來顧家名下的店裏,專門來給我做衣服,平時就陪我說說話解悶,你看如何呢?”


    李萬揚沒想到薛嘉會這麽說,倒是一時沒反應過來,想了想才說:“公子青眼相垂本不該拒絕,但是這事我還是想迴去和我夫郎商量一下。”


    薛嘉善意地笑了笑:“應該的,本就是你夫郎願意才可以,沒有強行買賣的道理,等下次再來這裏時我聽你的迴音吧。”


    李萬揚點點頭,雖說不至於因為被雲城顧家人看對了而沾沾自喜,但看上去比一開始倒真多了幾分高興,倒不完全是前世裏神色不動心機老練的樣子。


    顧懷裕麵上不顯,心裏卻很是驚訝。他已經猜到了,應該是嘉兒從他神情裏猜出他想籠絡此人,雖說他可能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用意,但他還是選擇幫自己拉攏一下這個看上去籍籍無名的夥計。他說了半天話李萬揚都反應平平,結果嘉兒從他男妻入手,倒是引得他多說了不少話,最後還留下了下一次聯係的機會,真真是......不知道讓他說什麽好。


    他這樣好啊......結果最後所有的機智才華,都陪著他一起葬送在了陶城裏。前世他怎麽就能錯過了一個這樣了解他、這樣和他心意的人呢?


    也不知道是他傻,還是自己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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