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溪,是北方遼陽下麵的一個小村。本來與世無爭,安寧祥和,卻被蒙古人的鐵蹄踐踏,一炬付之焦土。打秋風的韃子頭領看上了九霄的娘。九霄的爹去世的早,他娘經營著村裏唯一的小酒館,很有幾分姿色,然而卻是個烈性女子,被淩辱後憤而自盡。九霄被抓去做了仆從,隨著年齡漸長,越發出落的俊秀,那蒙古貴族的女兒看上了他,讓他作自己牽馬的小廝,他尋了機會逃出來後,被一戶農家收養,誰知遇到逼債的,養父母將他賣與迷迭館。這一番經過他向來不願多說,不知怎的,此番卻向夏言一五一十地道來。

    月華流照,九霄的眼神淡去些許初見時的防備與張揚,似乎是一個迷茫的孩子。

    “有時候就想,命運真不公平,聽說常將軍在我這個年紀已經是一夫當關的少年將領了,我則是靠著和皇帝的身體交易,好不容易才當上他的親兵。”九霄沒有抱怨的意思,隻是帶著微微的嘲弄。那玩笑一般的兩月之約是他心頭的朱砂痣,揮之不去。

    “九霄恨命麽?”

    夏言問出心中所想。若不是陰差陽錯,上一輩的命數糾纏,上官太後不會讓皇帝把月行公主賜婚給常洛,而姐姐也不會嫁給差點就殺了父親的姐夫。

    “恨,恨到絕望。”九霄轉過頭,鴉羽般的睫毛下,金墨般的雙瞳埋下一絲陰霾。“養父母從小是待我很好的,也有許多兄弟姐妹,日子清貧了些,卻也怡然自樂。那天父母說要帶我進城,說裁件新衣服給我慶生日,生日是我以前告訴他們的,我不疑有他,高高興興地去了,他們先讓我待在裁縫那裏,說是去買些東西,誰知再也沒有迴來,隻有兩個大漢,把我押到了迷迭館,說是我已經被賣給了迷迭館。”

    頓了頓,九霄搖頭:“等被人強行帶去清洗身體,換上豔麗的服飾,知道迷迭館是幹什麽的時候,我想,我不如去死算了。”

    夏言語塞,九霄的苦處,沒有切膚之痛的人恐是難以體會的。相比九霄命途之坎坷,自己那點兒女情長的小心思,實在算不了什麽。

    “皇帝對你做了那樣的事情……又是整日沉迷於求仙問道、尋歡作樂的寡親薄情的君主,這樣的人,九霄還願意為他在戰場上拚命,守這萬裏河山麽?”

    明知是大不敬,接著酒意,夏言還是問了,帶著不解,一開始就知道九霄以鐵馬金戈戰死沙場為榮,然而女兒家的心思沒有那麽大,終究不解。仿佛此番守城,也是“為了常洛”的心思更重。當知道燕元朗要將夏崇問斬的時候,夏言恨不得殺了他,然而他是姐夫,是皇帝,高高在上,她沒有那個能力做到。盡管這樣還是恨,恨他不分忠奸,恨他對姐夫和子墨不聞不問。夏言想知道,九霄為何能如此執著。

    九霄哂了一聲:“為他守這江山?我隻是覺得,像我和娘那樣天人兩隔、全村被屠戮盡的慘事不要再發生了。”

    不是因為對君主的忠誠,不是因為建功立業的雄心,隻為如此苦痛,不願他人再嚐。

    看著麵露欽敬之色的夏言,九霄用胳膊肘搗了她下,笑道:“別提那些了。說到底,我剛來迷迭館的時候,還是你開導的我。”

    夏言楞到:“我,我做什麽了麽?”

    “記不得就算了。”九霄吹了聲口哨,眨了眨眼睛。剛才看夏言心情似乎不太好,不過一番談話下來似乎平靜了不少,見到她手裏還拿著自己剛才落下的牛頭塤,便拿了過來,繼續吹奏起來。

    那首曲子對他來說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是九霄的娘生前最愛的曲子,喚作《鎮命歌》。此中曲調似乎隱隱昭示了他一生的命運,這也是他以後才發覺的事情。

    夏言之前已經聽過那首《鎮命歌》,文思敏捷,倚馬而作詞一首,和著悠揚塤聲唱了,歌聲空靈縹緲,迴蕩在西風裏。

    ”長河落日大漠孤煙直

    金戈鐵馬青塚黃昏歸路

    碧眼胡兒提金勒向雲看

    古道西風駝鈴碎魂歸何處

    幾番寒暑再迴首成遲暮

    懷抱長空歎往事不勝追溯

    渡盡劫波驀然間一相逢

    忘川蒿裏兩相望流螢飛火

    此身願化菩提樹無枯亦無榮

    拈塵香一瓣化作蓮花一朵

    但為君故沉吟此首鎮命歌

    月華流照開脫自性的般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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