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過後天氣放晴,家裏正把被褥拿出來放在日頭底下曬,都是才絮的新棉花,一曬就蓬鬆柔軟,埋臉進去還散發著香氣。  含芷跟如真兩個陶醉地從這床被子底下鑽到那床褥子下頭,用力嗅著日頭的氣息,宜安跟杏兒輕輕拍打被褥,叫他倆走開些別嗆著,兩個小的根本不聽,恨不得鑽進


    被褥堆裏打滾。  杏兒比宜安潑辣些,見如真不聽,抬手抓過來按在膝蓋上就撓他癢癢,如真劈裏啪啦亂撲騰,跟條魚似的。宜安見狀,衝含芷笑,含芷刺溜一下躥到百合身邊,這才


    敢迴頭看姐姐。


    百合正跟宋秀秀說話,道有一門婚事要說給她,宋秀秀不禁瞪大眼:“嫂子?”


    其實這檔子事情百合也想了許久,設若宋秀秀如昭仁那般,不嫁人也能活得很好,她也不操這份閑心。


    偏宋秀秀一個人養活圓圓確實吃力,如今年輕力壯,還能憑身體底子支撐幾年,再過些年年紀一大,做活做不動,豈不是要受罪?


    再說她自個兒也想通,正要尋個可靠男人,不論是年紀大些的光棍還是喪妻的鰥夫,隻消人可靠老實,不打老婆孩子,宋秀秀也願意嫁過去過日子。


    這成親,除了有兩情相悅的,也有湊合過日子的,鄉下人家,到底還是過日子要緊,時間一長,便是沒啥感情,也能處成連著筋的親人。


    宋秀秀原本打主意要嫁給莊戶人家,百合要給她說親又不一樣:她認得的人,不說條件多好,總不會比莊戶人家差,人品也過得去,總比自個兒尋的可靠些。


    到底是嫁過一迴的人,不比黃花大閨女,宋秀秀也不咋害羞,反而問百合:“嫂子,你說的是哪個?”


    百合道:“還有哪個?做木匠的三平。”


    柳三平是宋好年一班兄弟裏頭算能幹的一個,一手木匠活相當厲害,十裏八鄉打家具、造屋子都離不得他。


    前幾年娶了陶彩霞,夫妻兩個一個做木工,一個推小車賣臭豆腐,日子也很過得。陶彩霞又給柳三平生下一個胖乎乎的大兒子,誰都說這家子好日子還在後頭哩。  誰知天有不測風雲,一場疫病,陶彩霞連著肚子裏才幾個月的娃娃都沒了,柳三平一下子像老了十來歲,整個人都不大精神,每日除了照看兒子,就是望著空蕩蕩的


    屋子垂淚。


    陶彩霞是瘟疫死的,隨身物件兒統共沒能留下幾件來。


    聽說是他,宋秀秀有些意動,又猶豫道:“一向不曾來往,隻怕人家看不上我。別個不說,就是圓圓定要跟著我。”


    要是柳家不肯養圓圓,那她打死都不會嫁人。


    百合道:“我就是先聽聽你想法,你要是願意,我叫你二哥去探問三平的意思。”


    宋秀秀低頭,不說願意,也不說不願意,百合也不催她。都說女人嫁人好比投胎,宋秀秀上迴所嫁非人,落到如今田地,這迴再嫁,可不是得好好想想?


    宋秀秀滿腹心事地離開,百合看看和圳抱著如純在院子裏走動,笑道:“你仔細曬黑。”


    和圳道:“和均小時候手腳軟綿綿,皇爺爺讓人抱著他多曬太陽就好了,嬸嬸,我可沒折騰小弟弟。”


    “我曉得,”百合笑著說,“純哥兒曬黑不要緊,我是說你,迴頭黑成你二叔模樣,我可怎麽跟大嫂子交代。”


    和圳想了想二叔那張酷似他爹、就是黑些的臉,小聲說:“那我就像是二叔的兒子了。”


    天氣好,屋子裏反而顯得冷,孩子們索性都在院子裏玩,日頭照在身上暖融融,偶爾來點風還有些涼,沒風時簡直要熱出滿頭汗來。


    杏兒把自個兒功課也搬出來,想放在日頭底下寫字。百合忙說她:“別正對著日頭,傷眼睛,還要曬黑臉。”


    杏兒左右看看,跟宜安兩個把小桌子搬到葡萄架底下,這時節葡萄葉子零得差不多,日頭透過葡萄藤落下來,就柔和幾分,不再刺眼。


    百合這才不再說啥,看她們小姊妹兩個各自占據桌子一頭寫大字。


    含芷從剛才躲到百合懷裏就再沒下去,百合把她放在腳腕上,讓她背靠著腳尖,抓住她兩隻手,腿腳一用力,含芷整個人就被抬起來。


    這麽抬兩下,含芷驚笑起來,聲音尖得把大夥兒全都引過來。如真一看不幹了,蹬蹬蹬跑過來也往百合腿上爬,百合趕緊抱住兒子:“想壓斷你娘的老腿啊?”


    如真傻笑,假裝沒聽懂。


    兩個孩子百合抬不動,索性叫宋好年抱著他們玩。昭仁一迴家看到這情形,未免又抱怨幾句:“就會躲懶。”


    百合笑著討好小姑子:“曉得你在外頭辛苦,廚下給你留了薑撞奶。”


    吃人嘴短,昭仁這下不說話了,好半日才悻悻道:“別想總拿吃的賄賂我!”


    含芳道:“小姑姑,可你每次都吃啊。”也沒見你拒絕。


    昭仁大怒,惡狠狠道:“張嘴!”拿起小湯匙給含芳塞了一大口顫巍巍的奶皮,含芳嘴邊一圈兒都是奶漬,一句話都說不出。


    昭仁抱怨百合偷懶,其實還是玩笑話,她是成日往縣裏跑,看著學堂進度,百合也沒閑著,隔一兩日跟她一同去看進度,餘下日子雖在家,也沒少操心。


    如今正是農閑時節,農婦們左右閑著,漢子們還有打葉子牌消閑的,女人們拿著紮了一半的鞋墊湊在一處嘮嗑,一說就是半晌。


    說話多,口角也多,這幾日街上就有好幾起女人家拌嘴的事情,宜安她們姊妹幾個頭迴見,看得津津有味。


    幾個大些的還曉得不要學粗鄙話語,含芷還不懂,迴來就學舌。當時小娥給含芷擦嘴,手重了些,要在以往,含芷最多喊疼,這迴張嘴就:“你個野牛槽的!”


    一句話險些兒沒把宋好年、百合跟昭仁手裏的碗嚇掉。


    昭仁眉毛一立:“誰教你說這些個粗話!”  百合也正要說含芷,卻見這孩子一臉懵,顯見也不曉得自個兒在說啥,隻曉得不是好話,隻得先勸昭仁:“別嚇著孩子。”又好聲好氣問她,“芷姐兒這是從哪裏學來的


    話?”


    含芷道:“今天看見兩個人吵嘴學來噠!”她就是覺得這話十分有力,說出來顯得自個兒很厲害。


    百合歎口氣:“這可不是啥好話,以後不許再學外頭人亂說話。”


    含芷識教,立刻點點頭,對小娥道:“往後你別弄疼我,我再不這樣說你了。”


    過後宋好年跟百合說:“以後再去外頭,還得防著他們學怪話。”


    他大哥太子殿下,光風霽月,神仙似的人物,膝下幼女便是未來大明公主,一張嘴忽然說出這樣粗話,怕不得把滿朝文武嚇死?  百合也覺得這些日子鎮上女人太閑了些,正好想起女學裏要用許多帳幔座墊,精細的物件兒自然去鬆江一帶訂製,不過那蒲團、座墊一類,隻管叫鎮上女人去做就好


    。  鎮上女人多半都是農戶出身,要養家糊口,手裏活計都挺利落。百合便叫人把燈芯草、布料、棉花運來家裏,放出風聲去:“女學裏要做許多座墊,你們但有能做的,


    隻管來領材料,做好拿迴來,隻消結實耐用,做一個換三文錢。”


    別看三文錢不多,那蒲團編起來就不難,燈芯草柔軟不紮手,家裏娃娃都能幫著搓草繩,就是嘴裏一邊跟人說閑話,一邊編,一天也能做兩三個出來。


    座墊要複雜些,不過女人裁布料縫製,孩子幫忙塞棉花,做起來也挺快。  錢雖不多,多少是個補貼,還能打發時間,這活兒一出來,連打牌的人都少了,女人家領材料迴去,支使自家男人搓草繩,自個兒跟娃娃做座墊,等做好一兩個座墊


    ,草繩也打好,晚飯過後天黑得快,光線雖不大好,趁著這時候也能編兩個蒲團。


    一來大夥兒有正經事情做,免得生事;二來女學也能省下一大筆購置這些個物件的錢;三來鎮上鄉親們手裏也寬裕些。


    今年日子不好過,一場瘟疫弄得人人低迷,眼看就要到年根底下,鎮上也沒多少喜氣。好在這兩日又慢慢恢複過來,歡聲笑語也較往日多起來。


    百合領著常娘子等幾個人,每日光分發材料、檢查做好送迴來的座墊,再給人發工錢,也不比昭仁清閑多少。


    幾個大人留神含芷,見她好些日子不再說粗話,心想小娃娃沒記性,她忘了最好。


    他們可不曉得,含芷趁大人不在跟前,揪著自家大哥問:“大哥大哥,‘野牛槽的’是什麽意思?”


    和圳險些兒背過氣去,他天資聰穎,便是原先沒聽過這等粗話,在鎮上聽過一兩迴,再一思索也就明白。


    自家小妹長得跟個玉娃娃似的,說是觀音座下龍女也不為過,這樣的小仙女,怎麽就揪著幾句粗話不放?


    和圳鼓起腮幫子,粗聲道:“意思是粗鄙肮髒,就像野牛身上的虱子一樣。”


    “哦,難怪嬸嬸不讓我說,”含芷眨著眼說,“大哥大哥,虱子又是什麽呀?”  和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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