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未有人如今日一般,過問雪娘自個兒怎麽想。


    雪娘自幼被送到師門學習醫術,要曉得這年頭好大夫難得,女大夫更難得。那些大戶人家的太太小姐們,有個頭疼腦熱還好,若是有些不能啟齒的毛病,如何肯給男大夫看?


    因此一個醫術上佳的女大夫,比十個男大夫還難尋,身價還要高。


    雪娘家中打的主意,自然是將她養成難得的女大夫,或是送去太醫院為宮中貴人保養,或是行走在貴族後宅,成為太太小姐們的專屬大夫。  誰知她還未出師,皇爺整頓百官,家中受到牽連,送她進宮的妄想自然破滅。後來機緣巧合,雪娘成為錦衣衛——錦衣衛中,十停裏大約有半停是女人,這些女人方便出入後宅,打聽官員家事,比男


    人來得方便。


    雪娘生得美,以百合所見,雖及不上張皇後、周王妃乃至長平公主等人,但也是一等一的美人,既無家族做後盾,自然有許多人覬覦她。


    好在雪娘醫術精妙,一手金針自能防身,方才在錦衣衛中殺出一條血路,入了上官的眼。


    當日信王府管事王金在南直隸一見宋好年,認出他與當今太子殿下長相極為相似,不免多費思量。


    王金養父王承恩乃信王身邊近人,外人不曉得朱慈煊的事情,王承恩卻曉得,自然也不免在養子麵前唏噓幾句。


    王金甚至當日朱慈煊便薨在太平縣,如今太平縣有個宋好年,長相、年紀皆令人側目,豈能不查?


    因此迴來報給王承恩,王承恩上奏信王,信王哪裏還能坐得住?立時使錦衣衛前往太平縣詳查。


    上官挑中陳彬,當日他不過一個錦衣衛百戶,上官空口許他千戶職位,命他去太平縣查案。陳彬也曉得輕重利害,富貴從來須拚搏,便帶著北鎮撫司為他偽造好的身份,前往太平縣。


    因此事涉及周王妃舊事,又有婦人生子之事牽涉在內,陳彬同去時,便帶上雪娘。


    雪娘雖在錦衣衛中,卻沒有拿得出手的身份,為方便行事,到太平縣後沒多久,陳彬便對外宣稱雪娘乃他的妾室。


    時日一長,雪娘這個做妾室的未免要盡些妾室本分,反正納妾文書早已寫就,她也隻得從了陳彬。


    後頭陳彬雖又納幾房小唱,那些人終究沒有雪娘的能為,入不得陳彬眼。  陳彬迴京時隻帶雪娘一人,給其他人發放金銀,任其去留。雪娘既是他錦衣衛中屬下,又是愛妾,迴京後奏報上官,上官還未將陳彬這個千戶職位落到實處——錦衣衛千戶十四人早已滿員,陳彬空有


    千戶職階,也有不少手下,手上卻沒有實權。


    上官待陳彬尚且如此,一個雪娘如何入得了他的眼?聽說陳彬已納她為妾,自然一筆勾去雪娘錦衣衛身份,權當給陳彬一個人情,叫他好名正言順領雪娘迴家。


    卻說陳彬正頭娘子並非刻薄人,然終究是內宅女子,陳彬一去幾年,她一人支撐家用已屬不易,陳彬忽忽引迴來一個絕色愛妾,由不得她不心驚。


    雪娘在陳娘子跟前倒也柔順,平日裏並不狂三詐四,也不勾著陳彬往她屋裏去,饒是如此,陳娘子仍是氣不順,半真半假地病倒,把家事都扔給雪娘處理。


    雪娘在錦衣衛中職位再低,也是正經官麵上人物,如今隻得給陳彬做妾,日日打理家中廚灶、人情往來,未免有大材小用之歎。


    可恨她是個女兒身,空有一身本事施展不得,每每想來,也隻得夢中歎息,空自垂淚。


    誰知峰迴路轉,昭仁郡主親自來問她,願不願意出任女學堂的師傅,雪娘腦中登時雷轟電掣一般,整個人傻在那裏。


    昭仁郡主有一樣好處:自幼皇伯父與父王便叫導她,待有本事的人須得十分客氣。那些有安身立命本領之人,往往十分狂傲,越是這等人,越需要誠心以待,放能得著忠誠。


    雪娘有本領,連李百合體虛難孕的毛病,她都能調理得七七八八,縱脾氣再壞些,昭仁郡主也得收攏她,將她拉進女學去。


    更何況雪娘性子不壞,對著郡主娘娘更不敢擺出狂傲姿態,隻站在那裏發愣,昭仁郡主耐心十足,擺手製止陳彬催促雪娘。


    雪娘將自己這半輩子經過見過的事情一一在心頭過一遍,發覺竟從未有人問過她想法,從家人送她學醫,到陳彬納她做妾,這些人待她不算壞,偏沒有一個人問過她是否願意。


    雪娘抬頭望著昭仁郡主問:“郡主,妾已是陳大人側室,若與女學生來往,恐壞女學名聲。”


    自來大婦有大婦的圈子,小妾有小妾的地位,家族中一個姑娘與賤妾來往,整個家族的女孩子婚姻都要受到影響。


    昭仁郡主道:“我既來請你,自然有把握製止流言蜚語,便是我不能,還有皇姐,還有皇伯母。”


    世上最尊貴的幾個人為你背書,雪娘,你究竟要怎麽選?


    雪娘看陳彬一眼,如今天氣不算熱,屋子裏還燒著炭盆,陳彬離炭盆離得最遠,卻急出滿臉汗,焦急地望著雪娘。


    雪娘莞爾一笑:“大人,你待妾十分仁義,你的恩德,妾永生不忘。”


    陳彬待她,確有庇佑之恩。


    雪娘看著昭仁郡主說:“郡主,賤妾駑鈍,唯雕蟲小技可貽笑大方之家,若郡主不棄,妾願追隨左右。”


    昭仁郡主驀然露出笑容,連百合也微微一笑,在一旁替雪娘高興:陳彬待雪娘不算錯,陳娘子自不曾犯錯,可雪娘也從未做錯什麽。


    與其讓雪娘在陳彬家中,與陳娘子勾心鬥角,倒不如把她摘出去,大家幹淨。


    昭仁得著雪娘一句話,興奮不已,立時就要帶雪娘離開,還是百合勸住她:“雪娘難道沒得自個兒的東西收拾?”


    雪娘道:“妾並無多少細軟,唯金針等物要緊,郡主且給妾一日時間,待明日,妾願謁郡主門下。”


    百合不禁說:“你當初在鄉下與我說話何等幹脆,如今說這些個,半懂半不懂的,倒是好聽。”


    雪娘隻是笑,她早就練就一身見啥人說啥話的本事,當初要接近百合,自然模仿鄉下婦人說話,如今與金尊玉貴的郡主說話,哪能隨便?


    昭仁郡主辦成一件事,心裏高興,迴府先給長平公主去信表功,又手書一封,使人送去女學,告知她們,她已尋著一個極合適的師傅。


    次日雪娘果然帶著個不大的包袱來求見昭仁郡主,她將衣物細軟全留在陳家,陳娘子撐著病體起身張羅她離開後的家事,心中既慶幸又酸澀,十分不是滋味。


    昭仁郡主頭一件事便是恢複雪娘自由身,給她謀個女學師傅的出身,自此之後,她再非陳彬妾室,便是再行婚嫁,也與陳彬無半分幹係。


    雪娘拜謝昭仁道:“妾隻願把金針數傳下去,嫁不嫁人倒不要緊——嫁人,也不過就那麽一迴事。”  昭仁拍掌大笑:“正是!我說嫁人沒意思,母妃偏說我胡鬧,連皇姐都下降駙馬家,我憑什麽不嫁人?依我說,世上男兒,皇伯父、皇兄、我父王,這幾個人便是頂尖,再往下看,尋常又有幾個人能及


    得上沐駙馬?因此我說,嫁人沒意思。”


    昭仁郡主看百合道:“二嫂你說,我說得是不是?”  百合上輩子見過不少不肯嫁人的姑娘,他們也自活得十分精彩,因此不覺郡主說話有啥問題,笑道:“我自個兒覺著,嫁人十分有意思,若郡主覺得沒意思,還須擦亮眼睛,休要稀裏糊塗尋個儀賓,當


    心吃虧。”


    也就是昭仁郡主身份高,如今宗室裏頭女兒少,她才有這般機會,若是生在民間,哪裏能容她生出這樣叛逆的心思?


    昭仁想想百合與她二哥如膠似漆模樣,頓時失笑:“我與你說這個做什麽?虧得你性子好,不曾如母妃一般罵我。”


    沒過兩日,昭仁便帶著雪娘去女學堂,此後雪娘便在女學中住下來,每個幾日為女學生們教授醫術,平日裏便為她們問診看病,人稱“薛先生”,比在陳彬家中時,不曉得快活多少。


    百合這才曉得雪娘原姓薛,她原先身份不高,竟沒人肯在乎她究竟姓甚名誰,一句“雪娘”打發,仿佛人人都可輕賤她一般。


    雪娘終究不曾選錯,女學中女人自有一番地位,可堪做出直追男人的事業,她的一身本事終於不用埋沒在陳家內宅。


    此事畢,人人皆大歡喜,百合尤其為雪娘欣喜,去教授農課時,見雪娘容光煥發,美貌更勝往常,迴來不禁與宋好年道:“她這樣的人,正該做這樣的事情哩!”


    青鬆在旁聽見說:“你們個個高興,唯獨我們陳大人賠了夫人又折兵,如今每日裏拉著我吃酒,哭雪娘拋棄他哩。”


    百合登時緊張:“你不許學他吃酒!”  青鬆目瞪口呆,再不料他大姐絲毫不同情陳彬,反關心起他吃酒之事,隻得哭笑不得地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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