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殿門外傳來的那道聲音有些蒼老,不怒自威,百合登時一驚,卻見皇後麵帶喜色地站起來道:“萬歲來了。”


    那聲音的主人大步走進殿中,對皇後道:“不必行禮。”又免去周王妃大禮。


    百合此時猜到此人便是當今天子,連忙展拜下去,天子擺擺手道:“都起來罷,果然要一個個見禮,到什麽時候才能消停?”


    且不說皇後與周王妃要拜見皇帝,周王妃要對信王行禮,再有太子、宋好年對皇後與周王妃行禮,再有百合身份最低,須對眾人一一作禮,一一拜完,小半日都得過去。


    皇帝說著在皇後身邊坐下。


    宋好年跟在皇帝身後,百合偷眼看他,就見他笑容滿麵,不禁迴他一個笑臉。


    宋好年身邊還站著個人,笑道:“烜哥兒,拜見母後罷。”


    宋好年又上前拜見皇後,皇後掩口笑道:“你們兄弟兩個,倒是生得一模一樣,雙生子一般。”


    皇帝說:“可不是?要不是烜哥兒與太子生得幾乎一樣,那王金也不敢指著長相便使錦衣衛去查。”


    太子朱慈烺乃信王長子,甫一出生便過繼給皇帝,不到半歲即冊封太子,乃最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子。


    百合瞥兩眼太子,沒敢多看,隻瞧見太子與宋好年生得果然有九分相似,隻是他長於宮廷,白皙秀美;而宋好年膚色更深,身形更健壯高大些。


    這位大明太子,當真風姿龍采,白皙纖好,語言若震洞簫,令見者疑為神仙中人。宋好年與他長相相似,氣質卻迥然不同。


    一時眾人歸座,皇帝笑問皇後道:“你說如真在你這裏不給我看,他可在哪兒呢?”


    皇後叫宮娥抱如真上來,皇帝熟練地一手托住他後背、一手托住他後腦,在手裏掂兩下:“好小子,長得真不錯!”


    宋好年不禁瞠目:“你老人家打仗治國啥都會,還會帶孩子!”


    皇帝驕傲道:“太子和長平小時候都是我帶的,不像你父王,平素隻肯畫畫彈琴,唯恐小孩子俗了他的念頭。”


    皇帝說著說著笑起來:“我是個俗人,守著這江山養個不俗的親王罷了。”


    信王說:“皇兄胸懷社稷,哪裏有半分俗氣?我乃是個無用的人,幸而如今大明江山穩固,倒也不用我操心,我隻高樂罷。”


    說話間如真兩手亂抓,竟一把抓住皇帝頷下胡須,用力揪起來。皇帝哎喲哎喲叫著,連忙握住他的小手,想把胡須搶救下來。


    如真手勁大,等皇帝終於救下自個兒胡須,如真指縫間還夾著好幾根胡子,皇後笑得直搖頭,百合臉都嚇白了。


    如真似乎感應到母親氣息,咿咿呀呀地朝百合方向揮手,皇帝順著他的目光看向百合,這時才注意到他。


    天子的目光一落在身上,百合便覺萬鈞之力壓在身上,背後冷汗涔涔,連忙跪下要請罪。


    卻聽天子笑道:“手勁這樣大,不愧是我們家的孩子!”


    說著順手將如真遞給宋好年,“李氏,你近前來。”


    皇帝一人所予壓力比迄今見過所有貴人都要大,百合低頭上前,不禁兩股戰戰,聽候皇帝發落。


    皇帝道:“我聽烜哥兒講,你過日子倒頗有些巧思,你且說說,都是如何想到那些個東西?”


    認真論起來,皇帝原先還真不曾注意過這個李氏,想著她不過能幹精明的鄉下婦人,若烜哥兒不嫌棄,皇家養著她便是,沒必要尋她的晦氣。


    不想伯侄兩個見麵,宋好年沒口子地誇他媳婦,倒讓皇帝生出幾許興趣,幹脆來坤寧宮看看這婦人究竟是個什麽模樣。  百合手借著袖子掩飾,在自己腿上狠狠掐一把,才尋迴聲音,顫聲道:“迴萬歲話,俗話說,窮人孩子早當家,民婦家裏窮,但凡有一點兒好東西,都要挖空心思弄出十幾樣用法來,方才不至於叫人說


    敗家,打小兒看得多,自己也慢慢琢磨,哪裏稱得上啥巧思?”


    皇帝“唔”一聲,點點頭,看宋好年道:“你既喜歡那些個東西,迴頭讓太子帶你去戶部、工部看看。”


    宋好年連忙道謝,皇帝道:“太子像你父皇,最愛經史子集,對農具器械沒興趣,可我大明能起死迴生,靠的便是機械,太子要繼承大統,總要懂些個。”


    太子道:“父皇千秋萬歲,我隻管在父皇膝下做我的毛頭小子,樂得輕鬆。”太子善應對,又最得皇帝寵愛,不似尋常人家父子見麵戰戰兢兢,反而十分和樂。


    皇帝指著太子嗔道:“聽聽他說的什麽話!你是儲君,焉能成日想著享樂?”


    雖如此說,皇帝卻滿臉慈愛,絲毫沒有慍怒模樣。


    百合還跪在那裏,皇帝道:“李氏,往後你隨烜哥兒好好過日子,休得起異樣心思!”


    “是。”百合自喉嚨眼兒逼出一個字,磕個頭,顫抖著退下。


    她曉得自己終是過了皇帝這一關:原來天子富有四海、日理萬機,尋常國事都難以叫他多看一眼,更何況她一介農婦?


    因著宋好年的幹係,天子肯記得她姓李,已是十分難得。總覺得她頗有些心思,終究百合做事不曾出格,平日裏那些個小物件兒、小玩意兒,加起來都不如天子原先做過的任何一件小事來得重大。


    因此皇帝隻覺得她聰明,並未察覺她與他一樣,都擁有異世界的記憶。


    百合素日小心謹慎,不肯仗著自己多出幾百年見識就輕慢時人智慧,果然有她謹小慎微的好處。


    她若是天子這等驚才絕豔之人,自然要走上另外一條路,然她對自己有著清醒的認知,才能不過中人,何必強求上上等的富貴?經營好自家的小日子,也十分滿足。


    皇帝與眾人說笑幾句便帶著太子離開,百合自去偏殿中給如真喂奶,周王妃這才問宋好年:“萬歲可曾對你說什麽?”


    別看皇帝和藹,言語帶笑,周王妃可是領教過他當初的鐵血無情。伺候他多年的大伴魏忠賢,一夕間貶去鳳陽守祖陵;魏忠賢一黨殺的殺、流的流、貶的貶,一時盡作鳥獸散。


    乳母客氏僅留著一個“奉聖夫人”名號在京郊莊子上養老,客氏的兄弟子侄原先雞犬升天,一日之內全部打為原型,凡有作奸犯科之輩,一律緝拿重責。


    彼時天下文官皆拍手稱快,熟料天子並未對文官另眼相待,他對信王說:“今日大明之弊在黨爭,若不打破文官結黨營私,便是我這個皇帝能做到頭,太子也難平安。”


    皇帝整頓官場的手段信王妃說不全,但她分明記得,有叛賊擁立福王,打著“清君側”的名號圍困京城,她被送往南京避難。


    當今天子這一係,皇位本就得自靖難之役,當日神廟寵愛福王,幾次想要改國本,皆被清流駁迴,光廟與今上即位後,都竭力防範福王一係。


    福王之亂原不算厲害,偏又有北地叛賊引異族入京,北京城幾次差點落入敵手,好在當今聖上硬生生撐過來,保住了皇位與大明兩京一十三省的大好江山。


    當日聖上不顧清流評議殺文官,血流成河,人們暗中傳說他有太祖皇帝遺風,周王妃至今想來仍不寒而栗。


    宋好年隻曉得皇爺英明,對皇帝事跡並不是周王妃這般清楚,因此隻笑道:“皇伯父隻問我鄉下人過日子等事,倒沒說別的。”


    周王妃及不可查地歎口氣:當日以為烜哥兒身亡,追諡懷隱郡王,不想烜哥兒福大命大,竟已長到這樣大。他既已迴來,皇家總該給他個名分,究竟是恢複他懷郡王身份,還另外封王,得有個章法。


    原以為聖上會與王爺及烜哥兒提起,不想他竟隻字未提,也不曉得烜哥兒將來前程如何……


    周王妃憂心忡忡,生怕宋好年得不到應有有待,宋好年倒沒有這般想法,他從前那幾十年,家中親人沒有一個省事,至今想起來仍令人齒冷。


    如今迴到京城,父母自然慈愛不說,兄弟姊妹們皆十分友愛,並無輕慢驕矜之心,伯父伯母也愛重非常,他已十分滿足。


    離宮迴府的馬車上,信王與宋好年說起:“皇兄今日並未提及要給你什麽封號,你須記得,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聖上給你什麽你便借著,卻不許仗著身份與他強要。”


    宋好年道:“能尋迴親人,大夥兒都待我這樣好,已是我十輩子積福哩,我哪裏還能不知足,強與伯父要這要那?”


    再說他當慣農夫,就是忽然叫他去當個王爺,他且不曉得要咋當哩。


    他看信王慈愛,這等話大喇喇便往外說,信王不禁啞然失笑:“你啊……”


    倉廩實而知禮節,他最怕的,就是烜哥兒在民間學會升鬥小民的斤斤計較,皇兄不會喜歡。  如今見宋好年心思清正大度,不慕富貴榮華的性子倒真有幾分像他,不由又是欣慰,又是心疼:“你這些年受了許多委屈,爹會補償你,不叫你再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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