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好年家的灶旁貼著一張灶王菩薩像,上頭有一副小小對聯:上天言好事,下屆保平安。


    民間傳說裏,灶王菩薩能監督一家大小事,察人功德罪惡,到歲末上天結算。所以當地風俗,不可摔碗砸鍋,更不能亂扔亂折筷子——筷子是灶王菩薩的拐杖。


    臘梅趕在散集前買飴糖迴來,先幫百合收拾宋好年帶迴的年貨,好些東西百合屋子裏放不下,還要堆在她屋子裏。


    她一邊收拾,一邊心想:大姐夫待大姐真是好,不曉得我將來能遇到啥樣的……


    百合鬢邊那一支金燦燦的簪子她自然也瞧在眼裏,要高興又羨慕,高興的是大姐夫待大姐體貼,羨慕的是不曉得她將來良人能不能也待她這樣好。


    百合有點不自在,摸摸自己頭上:“是不是看著有點怪?”她一向身上不戴飾物,頭一迴戴簪子,不大習慣。


    臘梅搖搖頭,笑著說:“你皮子白,戴這個正好看哩!”


    百合抿嘴笑,宋好年隻曉得誇她好看,又說不出好看在哪裏,果然妹子更有眼光一些。


    晚上吃油醋麵,配泡菜炒臘肉,才吃過飯不久天就黑下來,百合張羅祭灶的物事:一對蠟燭插在饅頭上,擺在灶王菩薩畫像前,另有酒水和幾樣小菜。


    有些地方“男不拜月,女不祭灶”,青柳鎮卻沒這講究,拜月、祭灶等事女人都可以參加。畢竟一家子的吃穿用度都要主婦來調配,若是女人不頂事,這家子就過不好。


    宋好年用火折子點上蠟燭,又用燭火引燃三支香,拜了三拜,插在小香爐裏,低聲祝禱。百合就在他旁邊,聽見是一些祈求家宅平安的話,也跟著在心裏默默道:“願來年平平安安,一切順利。”


    宋好年又奠一杯酒在畫像前,然後拿飴糖粘住灶王菩薩的嘴,防止他上天說壞話,而後把畫像揭下來塞進灶膛裏燒掉。


    一縷青煙嫋嫋升起,這就算灶王菩薩上天了,宋好年看看供在碟子裏的南瓜子、蘋果、梨子等物,一樣抓些給臘梅,“這東西帶福氣,都嚐嚐。”


    臘梅拿前襟兜著南瓜子迴自己屋裏,百合這邊把吃的收到屋裏桌上,到廚房提兩桶熱水,打發宋好年洗澡。


    這時候她才發現這迴出去宋好年倒瘦了好些,清瘦的身上肋骨一根根凸起,浮雕一般。她又是驚駭又是心疼:“咋就瘦成這樣啦!”


    宋好年忙道:“你放心,我沒啥事,就是路上沒吃好。”吃慣媳婦的手藝,越是在外頭風餐露宿,就越是想家。


    百合勉強擠出一個笑:“既這樣,迴來就好好養著。”說著說著,聲音發顫,一行清淚簌簌落下。


    這下宋好年可嚇壞了,蹭一下從水裏站起來想抱百合,又見自己一身濕淋淋的,沒得把她衣裳弄髒,隻急得搓手:“別哭,你別哭啊。”


    他是個大男人,一向粗心大意,就是叫爹娘兄弟從家裏趕出來,也不過是心涼些。百合一哭,他覺得像是有雙手捉著他的心,在酸汁子裏頭蘸了蘸,又狠命擰幹。


    又酸又疼,難過得不行。


    百合見他這樣著急,分明心酸難耐,又自悲涼中品出一絲甜味來,嗔他:“你快坐迴去罷!冷颼颼的,像個啥樣子!”


    宋好年這才坐迴浴桶裏嘿嘿笑:“媳婦,我不惹你生氣,你別難過。”


    百合歎道:“哪裏是你惹我,我這不是心疼你麽。”


    自家不是啥富貴人家,沒條件錦衣玉食,想要過上好日子,肯定要付出艱辛努力才行。明白道理是一迴事,她對宋好年的心疼可不會少一分一毫,滿心轉著要趁過年好好給他補一補身體的念頭。


    “我知道你心疼我,”宋好年看著百合,越看越愛,忍不住拉著她的手往下探,“那你先心疼心疼這裏……”


    百合手被火燙一般,渾身都燒起來,故作兇狠地瞪他一眼:“幹啥?”


    偏宋好年最愛她這般兇巴巴的模樣,跟奶聲奶氣地貓崽子似的,一點不嚇人,反撩得他心底癢癢。


    宋好年從水中一躍而起,扯過帕子三兩下擦幹身上,鐵鑄一般的手臂抱起百合:“生娃娃!”


    一夕歡愉。


    次日臘月二十四,風俗要掃塵,百合一早起來就把床鋪、鍋灶、五鬥櫥等物品苫上,穿上舊衣裳,巾帕包頭,宋好年和臘梅也都是一樣打扮。


    積存了一年的灰塵要在這一天全都掃出去,好幹幹淨淨迎接新年。百合平日裏勤快,屋子裏外收拾得幹淨,掃塵的工作就輕鬆些。


    在掃帚後頭綁上一根長竹竿,去夠高處的蜘蛛網和煙灰,桌子、櫃子也都搬開,積灰的角落也要打掃幹淨。


    換下來的床單、髒衣服泡在水裏,待掃塵完畢還要洗衣裳。


    灰塵嗆人,百合翻出口罩來戴上,隻露一雙眼睛在外頭。打掃高處的活兒交給宋好年,她隻管打水擦洗家具,直到屋子裏外到處都鋥光瓦亮,再看不到一絲灰塵,才算結束。


    換下髒衣裳泡進水裏,要洗的衣裳被褥在盆裏堆得老高,百合同臘梅兩個手在水裏浸得紅通通,像紅蘿卜一般。


    宋好年心疼媳婦,再沒有吝惜柴禾的時候,不住燒熱水倒進盆裏,他還想洗衣裳哩,百合不讓,他這一趟在外頭辛苦太狠了,她舍不得迴家再叫他做太多活兒。


    洗完衣裳晾在籬笆上,各人又洗頭發擦身子,忙完已是黃昏時分。家裏到處敞亮幹淨,人也收拾得利利索索,床鋪上整齊鋪開的是新打的被褥,在日頭下曬過。


    這些被褥收在箱子裏時,為防止發黴生蟲,百合采了些香樟葉子曬幹放在裏頭,代替樟腦丸。被褥自然沾上香樟和日頭的味道,叫人打心眼兒裏生出溫暖喜悅的感覺來。  這日吃過飯,小夫妻兩個敦倫一迴,宋好年十分滿足,摟著百合跟她說起路上見聞:“下大雪那時候,我們幾個原無事,隻想趕緊找個腳店住下。誰想隱隱聽見有人唿救,他們幾個都沒聽見,就我耳朵


    靈,聽見了哩。”


    “那你們去救人啦?”百合不過白問一句,她丈夫年少時候做過幾年無賴子,和柳義等人結拜後再沒有做過壞事,柳義又是個急公好義的人,大雪天在路上遇見人唿救,再沒有不去幫忙的。


    宋好年道:“正是哩,我們過去一看,一輛大馬車翻在地上——將來我賺夠錢,給你也買一輛那樣的馬車,又寬敞,又舒服。”


    他暢想一下,又說迴故事,“那地方原是個凹坑,給雪遮住後車夫隻當是平地,趕車趕得飛快,可不就翻倒了?偏車夫連帶裏頭的主人都給摔傷,要不是我們聽見,隻怕要凍死在雪地裏哩。”


    別看這年頭風調雨順,大雪天氣在野外受傷可不是好玩的,哪年不得凍死幾個?就是凍不死,萬一有人看上他身上錢財,來個殺人越貨,屍身埋在大雪裏,隻怕要到明年開春才會有人發現。


    那車裏的人,據他自己說原是個商人,在京城做生意,因著急要趕迴家去過年,不想在路上翻車,要不是遇著柳義幾個人,後果不堪設想。


    救人就到底,柳義等人暫且給那商人和車夫裹了傷,腿上打上夾板,送他們到就近的市鎮。


    那商人托人給家裏送信來接,又對幾個人千恩萬謝,出錢為他們置辦大棉襖,又送了許多東西給他們。


    百合這才明白,原來宋好年帶迴來的那些東西還有商人送的謝禮。


    宋好年笑著說:“媳婦,那王大叔倒跟你似的,怪喜歡看我這張臉。”


    百合愣一下,哈哈大笑:“我是你媳婦,人家王大叔是啥人!八成是看你長得俊,想收你做個女婿哩。”


    宋好年撓撓頭:“他倒是問我成親了沒,我跟他說成親了,我媳婦特別好!”


    屋子裏光線昏暗,百合微微一笑。


    “這迴帶迴來的那些個胭脂水粉,還有簪子,就是王大叔幫我挑的,你看著還好?”


    百合道:“好得很,要不是你經過這一遭,我且用不上這樣好的東西哩。”


    宋好年美滋滋的:“你這樣好的人,就該用最好的東西。”


    他總覺得媳婦又能幹又聰明,跟著他是吃苦,虧得百合從沒抱怨過,一心一意跟他過日子,對他噓寒問暖、貼心貼肺,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來送給她,讓她再不受一點委屈。


    百合心想,那叫王金的商人怕是一開始就看上宋好年人長得好,心地也好,真有招他做個女婿的想法。


    不想這呆子對她從無二心,王大叔也隻好偃旗息鼓,隻當交個義士當朋友。  遇到這個人,是她最大的幸運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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