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鬧成這樣,人人不高興,這團圓飯也就該散了。


    宋好年跟他爹娘說要帶媳婦迴家去,想著他們會答應,不料宋老漢不說話,牛氏立著眼睛說:“好哇,我生你養你二十多年,你娶個媳婦就不認老娘啦?叫她伺候老娘一晚上都不成?”


    宋好年心疼媳婦心疼得不得了,再說他老娘也不缺人伺候,明擺著就是要磋磨他媳婦,當下就不大高興,沉著臉不應聲。


    牛氏當下拍著大腿哭叫:“我倒要叫街坊四鄰評評理,這樣不孝的兒子,我白養你一場了!”


    一直沉默不語的宋老漢抽一口旱煙,一錘定音:“老二,你和你媳婦就住一晚上,明天再走,不然不像樣。”


    兒子兒媳迴家,要是一晚上都不住就連夜離開,他們家是要被人說嘴的,說不定就有人說他們刻薄兒媳婦哩。


    宋老漢是要麵子的人,不肯叫人說閑話,他在家裏又有威信,做出來的決定,從老婆子到兒子們都不敢違抗。


    “老二,你去跟你媳婦說,孝敬公婆是天經地義,哪個許她胡來?”宋老漢把兒子不願意在家過夜的原因歸結到媳婦身上,算是給大家一個台階下。


    宋好年待要替百合辯解,轉瞬想到就是自己在家裏也沒個好名聲,何況百合?便扭頭出去找媳婦。


    百合正站在廚房門口,見宋好年出來,先衝他一笑。宋好年大步走過去,跟她小聲說了宋老漢的決定,“就住一晚上,明兒一早咱們就走。”


    “行,明天一早就迴家。”百合能息事寧人,卻不是忍氣吞聲的主兒。若是她受了氣還一力維護宋好年和家人的關係,到頭來吃虧的隻有她。


    她要表達自己在老宋家過得並不舒服,非常想迴家,宋好年也這樣想,才會正視她所受的委屈。


    宋好年很想抱抱百合,但董氏從廚房走出來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他隻得握握拳,對百合道:“迴家再說。”


    宋家三間正房,中間是堂屋,東邊一間住著宋老漢夫妻,西邊一間是宋好時、董氏帶著金寶。東西廂房共四間,東廂一間歸宋秀秀,另外一間是廚房。


    西廂從前是宋好年和宋好節住,自宋好年分出去,宋好節就占了比較好的那一間,剩下一間收著些雜物。


    牛氏做主,叫宋好年和老三一道,百合跟宋秀秀一間房。董氏陰陽怪氣:“你們年輕夫妻定是舍不得分開,可來了家裏,也該懂事些。”


    宋好年不好和嫂子對嘴,百合道:“我們何嚐說什麽來著?別是嫂子心裏想著啥,就以為人人都想著啥吧。”


    把個董氏氣得臉色通紅,半晌不說話。


    晚上要省燈油,天剛擦黑,牛氏就趕兒女們去睡覺。百合跟著宋秀秀到東廂,房子布置得不錯,不過宋秀秀沒有睡前洗漱的習慣,隻有白日裏幹活的男人才有熱水燙腳,其他人是不用洗的。


    入鄉隨俗,老宋家不會常備熱水給百合洗漱,她隻好忍一下,脫鞋爬上床。


    宋秀秀的床上隻有一個枕頭、一床被子,百合一愣,問宋秀秀:“有枕頭沒?”


    一般人家裏都會備下一兩個枕頭和一床被子,給客人來了使,宋秀秀懶怠動,往床上一躺,“你還真把自個兒當客人哩!愛睡不睡,哪個愛給你找枕頭哪個去,反正我不去!”


    百合就知道哪怕是自己去問牛氏要枕頭被子,得到的迴答也隻可能是一通臭罵,這一家子人是憋著勁兒給自己找不痛快,她越求他們,他們越蹬鼻子上臉。


    她和宋秀秀沒話可說,自己尋了塊地方躺下,希望時間快點過去,她好跟丈夫兩個人迴到自己的小家去。


    果然宋秀秀睡下沒多久就開始裹被子,明明一床被子蓋兩個人綽綽有餘,現在天氣也不太熱,她就是要把被子全都卷到自己身上。


    一開始百合還蓋著一個角,後來拽都拽不動,就知道宋秀秀是故意的。好在這時候天氣漸漸暖和起來,一晚上百合還忍得住。


    她曉得宋秀秀是個糊塗人,姑嫂兩個要是為被子爭起來,能叫人笑話到明年去。


    房子隔音不太好,百合躺在床上,能聽到宋老漢一長一短的打鼾聲,董氏尖著嗓子說啥,又叫宋好時一巴掌打迴去的響聲,宋金寶雷聲大雨點小的哭聲……


    聲音漸漸小下去,唯有宋老漢的鼾聲越來越明顯,拔高到一個極點後迅速落下,活像斷了氣。


    百合心道,幸虧宋好年沒有打唿嚕的習慣,不然她以後可有得受……


    次日一早起來,百合眼下有淡淡的眼圈,宋好年的神色也不大好,不知道宋好節跟他說了啥。


    董氏做飯,把昨晚吃剩的飯菜在蒸籠裏一餾就湊合過去。宋秀秀沒睡夠,燒火時不精心,冒出好大的煙,嗆得幾個人都又咳又悶,連忙出門透氣,個個滿頭柴屑,眼睛含兩包給煙熏出來的淚。


    就是這樣的飯菜,牛氏且不樂意百合吃:“早飯給要做活的人吃,不做活的人別想吃!成日家不動彈,當我是好性能慣人的哩!”


    百合冷笑,也不稀罕吃這熱了不知多少頓的剩飯,隻等宋好年吃完便走。


    不料宋好年一迴身走進廚房,燒一鍋水煮上兩個雞蛋,出鍋在涼水裏滾一下好剝殼。金寶隻當雞蛋是給他吃的,眼睜睜看著二叔把剝好的白生生的雞蛋遞到二嬸眼前,又嚎哭起來。


    董氏用力打在金寶身上,罵道:“號啥子喪,就知道吃,你是那等不知廉恥的人不?”


    金寶哭得越發大聲,兩條腿踢著他娘的小腿,百合可是知道那滋味的,挺疼。


    百合對董氏的指桑罵槐隻當聽不到,衝宋好年甜甜一笑,低頭吃香噴噴的白水煮蛋,又把蛋黃給宋好年吃。


    一邊是不給一點好臉的家人,一邊是受了委屈還要忍著的媳婦,宋好年的心早就偏了,拉著百合對宋老漢和牛氏道:“爹,娘,我們迴去了。”


    宋老漢吧嗒吧嗒吃著旱煙不說話,牛氏扯開大嗓門:“你掉個臉子給誰看?老娘生你養你這些年,還不配受你媳婦孝敬了?”


    來來迴迴總是這些話,宋好年不耐煩地想,生養的恩情是給他的,他會報答,媳婦是娶迴家過日子的,不是叫她來當牛做馬的。


    爹娘妹子不心疼他媳婦,他自己心疼!


    “娘,以後每個月我會迴來送一趟東西,吃穿用度少不了二老的。”宋好年站得像一棵鬆樹,話不多,卻是一個唾沫一顆釘,再無更改的餘地,“我媳婦挺好,我不舍得糟踐她,更舍不得別人糟踐。”


    “你們不樂意瞧見她,往後,她少來就是。”宋好年覺得這是唯一的解決辦法。


    牛氏氣個倒仰,她自嫁到宋家,辛辛苦苦幾十年,從媳婦熬到婆婆,好不容易擺幾天婆婆的威風,受一點兒媳的孝敬又怎麽啦?


    董氏是個聽話的,娘家也很有些家底,又給她生了乖孫金寶,便能得她兩個笑臉。那李百合家中既窮,又不會討好婆婆,這樣的兒媳婦放到誰家不是朝打暮罵的,偏她就嬌貴起來了?


    “老頭子,”牛氏尖叫,“你聽聽他說的這是啥話!”


    說到底這一家子的主心骨還是宋老漢,牛氏再衝再厲害,都隻是打前哨的那個,真正做主的不是她。


    宋好節在一旁幫腔:“爹,快叫住二哥,咱們家可不能出丟人的事情。”


    宋秀秀直接開始責備宋好年:“二哥,你可真是娶了媳婦忘了娘哩!”


    宋老漢耷拉著眉眼,宋好節長得就挺像他,吃了一陣煙,才慢吞吞地說,“都是一家子,說啥兩家話,大年你帶著你媳婦先迴去,往後多迴來。”


    有他在一天,就不許二兒子做出這樣丟人現眼的事情來。


    僵持一陣,宋老漢隻當宋好年聽進他的話,宋好年則理解成家人都明白他的意思,以後每個月托人送用度迴來,自己夫妻倆再不上門討嫌總行了吧。


    兩下裏意思想岔,都覺得按自己說的辦就挺好,沒個人出來打圓場,人人臉上尷尬。


    宋好年拉著百合往家走,一路沉默,臉色陰沉得能滴下水來,他自小不得爹娘歡心,早習慣了,受點委屈也沒啥,可他媳婦這樣懂事的一個人,也叫爹娘擠兌,他就不能叫她受這個委屈。


    迴到家裏,宋好年先把百合按在凳子上,揭起褲腿看她昨日被金寶踢到的地方。


    小腿上烏青一片,他溫熱的手掌貼在上麵,一邊輕輕揉動一邊問:“疼不疼?”


    百合含笑說:“早不疼了。”


    金寶到底是個孩子,能有多大力氣?這點子烏青過幾天也就消了。


    “是我沒用,叫人看不起,連帶著你也受氣。”宋好年悶悶地說。


    百合彎腰捧住他的臉,笑著說:“我看你就有出息得很,比大哥三弟都好,跟你過日子,我心裏舒坦。”


    說著在宋好年臉上親一下。  宋好年一下子跳起來,臉有些紅,慢慢露出一個笑來:“媳婦你放心,我一定會叫你過上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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