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肖折釉第一次主動向霍玄露出脆弱的樣子尋求庇護,霍玄在微微驚訝之後,想她一定嚇壞了。他責備自己顧慮不周,他早就習慣了各種危險和刺殺,可是肖折釉畢竟是個小姑娘,他應該讓歸弦時刻護


    著她。


    肖折釉低低啜泣了一會兒,就收了情緒,低著頭從霍玄懷裏退出去。肖折釉想往後退,卻忘了腳踝被麻繩綁著,她“呀”了一聲,身子朝後栽去。


    “當心。”霍玄高大的身形微動,抬手握住肖折釉纖細的手腕,將她拉到身前。“多謝將軍……”肖折釉重新站穩,她的目光落在霍玄握著她手腕的手上,她輕輕扭了扭手腕,掙脫開。然後低著頭,將裙子提高一些,露出腳腕上的繩子。她又向後看了一眼,才小心翼翼地在屋脊上坐下,


    去解繩子。


    可是肖折釉解了又解,也沒能把比她拇指還粗的繩索解開。


    一大片陰影罩下來,霍玄在她麵前蹲下,伸手捏住繩索係著死結的地方。


    肖折釉抬頭,目光落在霍玄的眉宇之間。十二年過去,他眉宇之間的英氣未減,又添了幾分沉色深邃。


    “這樣解。”


    當霍玄開口的時候,肖折釉才迴過神來,她匆匆低著頭,看向霍玄解繩索的手。霍玄的手很大,手指很長,好像每一處關節都蘊含著力量。


    霍玄故意將動作放慢,然後問:“看懂怎麽解了嗎?”


    肖折釉點了下頭,再沒抬眼去看霍玄。


    “罷了,你用不著學這個。以後沒人能再把你綁起來。”霍玄站起來,朝肖折釉伸出手,“走吧,下山。”


    肖折釉猶豫了一瞬,才將手放在霍玄寬大的掌心裏,拽著霍玄的手站起來。然後她收了手,轉身往梯子的地方小步走去,走到屋頂邊緣的時候,望著下麵黑漆漆的一片,肖折釉有點膽怯,不敢下去了。


    她正猶豫著要先邁哪條腿的時候,腰間忽然一緊,緊接著就是一種熟悉的威壓之勢傾來。肖折釉腳尖懸空,她迴頭望了霍玄一眼,撞進他沉色墨眸,肖折釉匆匆收迴視線,已經落在了地麵上。


    “夜色暗,這山路難走,注意腳下。”霍玄低著頭看向肖折釉,叮囑。


    “知道的。”肖折釉點點頭,往前走去。


    大大小小的石子兒鋪在地上,走起來深一腳淺一腳的。肖折釉沒走幾步,身子就有些栽栽歪歪的。


    走在她左前方的霍玄忽然停下來,抬手擋在她身前,道:“抓著。”


    “麻煩將軍了……”肖折釉攥住霍玄的衣袖,將他玄色的錦緞衣袖一角攏在掌心。他的衣袖上撚著金絲暗紋,細微的觸覺落入肖折釉指尖。肖折釉跟著霍玄走到前頭,青衣衛已經將整個沾橋山的土匪都綁了。袁蘭五也被繩索捆綁著,她被迫跪在地上。她看見霍玄立刻破口大罵:“霍狗!我袁蘭五今日殺不了你,就算是做鬼也要變成厲鬼為我爹


    報仇!”


    她拚命掙紮,想要朝霍玄衝過去。


    歸刀拔刀,抵在她的脖子上,她的脖子上可以浮現一層血痕。歸刀冷冷地說:“再敢對我們將軍不敬,讓你嚐嚐剝皮剔骨的滋味!”


    袁蘭五瞪了歸刀一眼,雖然沒有被歸刀唬住,卻還是收斂了點。


    肖折釉倒是覺得歸刀說話的聲音很特別,帶著陰風的。


    “鬆一下。”霍玄偏過頭,看向身側的肖折釉。


    肖折釉怔了一下,才鬆開抓著霍玄衣袖的手。


    霍玄走到袁蘭五麵前,一手負於身後,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問:“你是袁金龍的女兒?”


    “霍狗!休要提姑奶奶老子的名諱!”


    歸刀眯起眼睛,有些壓不住殺意。歸弦從一側走過來,一巴掌甩在袁蘭五的臉上,她指著袁蘭五的鼻子:“再口出惡言,割了你的舌頭剁成肉泥喂你吃!”


    霍玄絲毫沒有因為幾句惡言變臉色,他略一沉吟,道:“歸刀,送她去陽江州。”


    “我去?讓歸弦去更合適吧?”歸刀有些驚訝地問。


    歸弦也有些驚訝。畢竟,這些年歸刀從未離開霍玄身邊半步,歸刀是霍玄身邊的刀,也是霍玄身邊的盾。雖然霍玄身邊一直還有青衣衛相護,總覺得沒有歸刀更妥當些。


    霍玄不容置疑地點頭,他又吩咐歸弦處理這些沾橋山的土匪。霍玄倒是沒有想要一窩滅了這群土匪,他留著這些土匪還有用處。他不用多說,歸弦也明白他的意思。


    “喂!霍狗!你送我去陽江州幹嘛!”袁蘭五看霍玄要走,高聲質問。


    霍玄帶著肖折釉下山,充耳不聞。完全沒有因為袁蘭五的話停下來,更不想對她解釋一句。歸刀忍無可忍,撕了塊破布塞進袁蘭五的嘴裏。扯著她的衣領,把她拽起來。歸刀帶著袁蘭五上馬,忍著殺意,無可奈何地說:“你老子沒死。將軍讓我送你過去,我必領命。可是這一路你再不老實,我不


    保證把你送到你爹麵前的時候還有沒有舌頭!”袁蘭五震驚地迴過頭望著歸刀。什麽?她爹沒死?她爹袁金龍在西邊的陽江州招兵買馬正要起義,不是已經被霍玄斬殺了嗎?她爹怎麽又沒死?而且那個霍狗居然知道,還要把她送到她爹那裏?袁蘭五想


    不通。這究竟是怎麽迴事!


    霍玄讓屬下牽來一匹馬,對肖折釉說:“下山的路比之之前更為崎嶇,上馬。”


    肖折釉抿著唇看著眼前高大的壯馬,心裏有點抵觸。畢竟剛剛她被袁蘭五抓迴來的時候被馬顛了一路,那種五髒六腑都要被顛碎的感覺可不怎麽好。


    “安心,我拉著它。”霍玄又開口。


    肖折釉頓時有點不好意思,她輕咳了一聲,故作鎮定地說:“我沒怕呢。”


    她走到馬前,一手搭在馬脖子上,一手提著裙子,將腳放進馬鐙。她微微用力一踩,另外一條腿還沒跨上去,馬兒反而向前走了兩步。肖折釉踩在馬鐙裏的腳滑了出來,險些站不穩。


    霍玄低笑了一聲。


    肖折釉迴過頭,擰著眉心看著霍玄,帶著點小不甘心地說:“將軍不許笑話人,我能上去。”


    她重新將腳放進馬鐙,使勁兒抓著馬韁,奮力抬起另外一條腿跨坐在馬背上。肖折釉剛一坐在馬背上,棕馬前蹄抬起來,霍玄抬手在馬臉上打了一巴掌,棕馬才安分起來。


    肖折釉將從裙子裏探出來的一小節腳踝藏在裙子,長長舒了口氣,又有些小驕傲地看向霍玄。


    “是不錯。”霍玄笑著點頭。他將手搭在馬背上,拽著馬韁,拉馬前行。


    “迴去以後讓歸弦在你身邊伺候著,日後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讓歸弦寸步不離地跟著你。”霍玄說。


    “多謝將軍。”肖折釉望著霍玄的背影。


    霍玄沒說話。


    夜裏的風有點涼,許是因為肖折釉之前在屋頂被那隻耗子嚇了一身冷汗的緣故,經夜風一吹,她打了個寒顫,捂著嘴小聲打了個噴嚏。


    霍玄搭在馬背上的手收迴去,他解下身上黑色外袍遞給肖折釉。


    “多謝將軍……”肖折釉將霍玄的袍子披在身上。寬大的黑袍將她整個人都裹住,連腳尖兒都沒有露出來。


    霍玄施於人的威壓之感,讓他周身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冷意。可是肖折釉穿著他的衣服隻覺得一種炙熱的暖意。她慢慢攥緊衣擺。


    “這是你今晚第四次跟我道謝。”霍玄沒有迴頭,“不必如此。”


    肖折釉恍然,她忽然想到她剛被霍玄接到明定城霍府的時候,他也曾幾次說過類似的話。肖折釉抿著唇,說:“知道了。”


    霍玄“嗯”了一聲。


    下了沾橋山往驛館去的路上,肖折釉忽然開口:“將軍,您的衣袍破了。”


    霍玄迴過頭看了一眼,看見肖折釉攥著的衣擺處有一道小口子,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劃破了。


    “迴去了,折釉幫將軍縫上吧。”肖折釉話一出口就後悔了,霍玄是什麽人,他怎麽可能會穿縫補過的衣裳。


    她急忙接了句:“以前女紅先生總說我的針線活針腳不夠密實,正好想拿將軍的衣裳練練手。不過……估計等折釉縫完以後反倒是毀了這衣裳。”


    霍玄已經收迴了視線,隨意道:“你針線活很好。”


    “很好。”霍玄又重複了一遍,似想起肖折釉給他做的那些衣裳,他這次的語氣裏多了些認真來。


    肖折釉的嘴角一點一點翹起來,她慢慢將霍玄衣擺劃破的地方攥進掌心裏。


    黑夜仿若無盡頭,在這一條長長的路上,前方隻有霍玄高大的身影。肖折釉的目光落在霍玄的背上,仿佛前路裏,也就隻有霍玄的身影裝進了她的眼。


    十二年前的他,十二年後的他。隔了十二年,肖折釉還記得當初自己初嫁時的憧憬。當年她不過十五歲,怎麽可能不憧憬嫁給他以後的日子。當年她難產忍受撕裂般疼痛的時候,怎麽可能沒有反反複複喊他的名字。即使她嘴硬沒有喊出


    來,卻已在心裏盼他歸來一萬次。


    因為,他是她的丈夫啊。


    即使那個時候他對於她而言是陌生的,他也是她在父皇、母後、幼弟、皇祖母相繼離世後唯一的親人。


    棕馬忽然顛簸了一下,肖折釉身子一滑,急急抓住馬韁。


    “怎麽哭了?”霍玄拉穩馬,驚訝地看著淚流滿麵的肖折釉。


    “沒、沒事……”肖折釉這才發現自己哭了,她低著頭,匆忙去擦眼淚。


    霍玄翻身上馬,坐在肖折釉身後,雙臂環過肖折釉嬌小的身子,把她圈在懷裏,握住馬韁。


    “臉色也不好,我們快些迴去。”霍玄讓馬跑起來,他又拍了一下肖折釉的肩,安慰:“別怕,我在這裏,摔不下去。”


    馬兒狂奔起來,身後吹來的風帶來霍玄墨色的發,風將霍玄的發吹拂在肖折釉的臉頰、耳尖兒,有點癢。肖折釉偏著頭,任由霍玄的發吹拂在她的臉上。


    她還記得,還記得他俯下身來,他的發落在她的發裏,交融糾纏,分不清彼此。


    這麽多年了,又經曆過輪迴轉世的她,若想忘怎麽會忘不掉?可是她記得每一個細節,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每一句話,還有他身上的每一道疤痕。


    肖折釉閉上眼睛,也說不清是在努力忘記那些情景,還是將短短的相處又迴憶了一遍。在浮梨宮滿地屍體裏逐步走向她的他,成親那兩日每一個相處的細節。她記憶裏的霍玄又多了起來,多了今世的他。褪去當年英氣的他,他的眉宇他的沉眸,他撚著衣角的動作,他舉著茶盞淺酌時的沉靜,他執筆作畫時的隨意,他厲色施令時的威嚴,他負手前行時的背影,


    他輕笑時低沉的聲音。


    他將白玉扳指係在她胸前時,手背劃過她耳尖兒的溫度,她記得。


    他牽著她的手掌上粗糲的疤痕觸覺,她記得。


    他為她剝蝦時指尖的動作,她記得。


    他對她說“大可不必如此”時的眼神,她記得。


    前世即將嫁給他的時候,肖折釉以為天長日久,總會喜歡上他的。可是她怎麽也沒有想到這份喜歡遲了兩輩子。


    轉世後再遇,肖折釉才知道霍玄心裏一直喜歡一個人。當年他娶她也是不太情願的吧?她前世的那些憧憬也不過是單方麵的。細微而可笑。


    肖折釉低下頭,藏起眼裏淡淡的一絲難過。


    即將天亮前最黑暗的時候,迴到了驛館。霍玄下馬,朝肖折釉伸手,說:“來。”肖折釉抬著頭,衝著他淺淺地笑起來。所有情緒全部隱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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