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暗時,馬車在驛館停下來。若是霍玄一個人出行自然不會走走停停,可如今身邊帶著個小姑娘,他自然不能讓肖折釉跟著吃苦。


    霍玄跳下馬車,執著燈籠給肖折釉照明。


    肖折釉從馬車裏出來,她迴頭張望了一眼,絳葡兒和綠果兒所乘坐的馬車還有一段距離。肖折釉略有猶豫時,霍玄伸出手來,道:“當心。”


    霍玄好像並沒有意識到不方便。肖折釉猶豫了一下才將手遞給他,扶著他下了馬車。


    “那幾個丫鬟要整理行李,我們先進去。”霍玄鬆開手,執著燈往前走。“好。”肖折釉跟在他身邊不由仰著頭看了他一眼。她忽然想到,當初她和漆漆、陶陶跟著霍玄從南青鎮迴明定城的時候她才八歲,而如今她已經十二了,這一路和霍玄同乘一輛馬車會不會不太方便?她自


    然是相信霍玄的人品,可是總覺得有些不合規矩。


    她此時當然還不知道霍玄已決定再迴到明定城時就將她和漆漆、陶陶一並記在名下,他又哪裏還會想到男女大防的規矩。在霍玄眼裏,肖折釉不過是個孩子罷了。


    恰巧另外一位因公外派的李大人也歇在驛館,聽聞霍玄暫歇在這裏,誠意相邀晚宴。霍玄本來想推掉,可是……


    “折釉,你餓了嗎?”他側過身問身側的肖折釉。


    肖折釉的目光有一瞬間的猶疑。是……是有一點餓,可是她不想給霍玄添麻煩。她剛想否認,霍玄已轉過身。


    “走吧。”霍玄已捕捉到了肖折釉眼中那一閃而過的猶疑。


    霍玄有些責備自己的粗心,他是連酒肉都不沾的人,吃穿用度一切從簡。如今身邊帶了個小姑娘,還是個懂事得什麽都不會要求的小姑娘,他不該再按照以往的習慣行事。


    “霍將軍!能在這裏巧遇霍將軍實在是幸事一樁!”李大人彎著腰拱手相迎。在李大人身後還站著幾位中年男子。


    “李大人客氣了。”霍玄略點點頭,徑直走到上首。


    李大人的目光在肖折釉的身上一掃,多了幾分狐疑猜忌。這……霍玄身邊居然帶女人了?雖然……年紀很小的樣子……


    肖折釉假裝沒看見,從容地跟在霍玄身邊,端裝地坐在霍玄右手邊。


    霍玄的目光一掃,凝了凝,道:“家中晚輩,姓肖。”


    他不給別人猜忌肖折釉的機會。


    “肖家姑娘真乃氣質如蘭,秀外慧中……”李大人和其他幾位官員奉承了幾句,見肖折釉始終麵色不變,大大方方地承了誇讚,倒是有些意外。


    肖折釉當然不會因為這幾句誇讚紅了臉,她上輩子可是盛令瀾,活在別人的仰望裏的盛令瀾。


    等幾位大人各自入席開動,肖折釉不去聽別人的談話,拿起筷子來認真吃飯。她吃著吃著,忽然發現一件事兒——


    這位李大人好像並不知道霍玄不沾酒肉。這晚宴之上盡數葷菜……想來李大人一路風餐露宿,隻在停下來的時候才能吃頓好的,宴請霍玄的時候自然大魚大肉地擺上來。


    肖折釉偏過頭去看身側的霍玄,頗為意外地見霍玄在剝蝦。霍玄不吃素了?霍玄的手很大,掌心布滿刀劍疤痕,將那一隻隻蝦映襯地粉嘟嘟的,瞧著竟是有些誘人。


    肖折釉迴過頭來,繼續吃眼前的菜。這種場合,她總不能自己親手剝蝦。就連她的兩個丫鬟也去收拾房間不在這裏。肖折釉吃著麵前的菠蘿糕,腦子裏卻想著粉嘟嘟的蝦。


    她有點懊惱。


    她什麽珍饈沒見過?居然惦記著幾隻蝦,忒沒出息了……


    肖折釉再咬一口菠蘿糕,一個白瓷葵口碗遞過來,放在她前麵,裏麵一個個粉嘟嘟的蝦堆在一起,像小山似的,將白瓷小碗堆滿了。


    肖折釉怔了怔,偏著頭看向身側的霍玄,霍玄已經收迴手,與李大人說著些朝堂上的事情。


    肖折釉嘴角微微翹起一瞬,又很快把嘴角的笑壓下去,麵無表情地吃蝦。並且分出一絲心神去聽霍玄和其他人的談話。


    “……李大人這次賑災是利國利民的大事。”


    “霍將軍,這次朝廷撥下來的糧款實在是杯水車薪呐!”


    霍玄神色平靜,緩緩道:“十萬兩,不少了。”“霍將軍,您有所不知,隆寧鎮一帶去年就鬧了災荒,今年至今還沒下過雨,又是大旱的一年。而且那一帶的男丁嚴重征兵,家中無人種田。這撥下來的賑災糧實在是不夠啊!”李大人歎了口氣,“如今無大


    的戰事,理應不用如此重的征兵……”


    “咳……”在李大人身邊的一個下官輕咳了一聲。


    李大人這才反應過來,他仔細看了看霍玄的臉色,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忙說:“哎呀,怎麽就顧著說話了,吃菜!吃菜!”


    霍玄目光掃了一下肖折釉,見她吃了小半碗的蝦。霍玄問:“還要什麽?”


    “不要什麽了,我快吃飽了。”肖折釉這才發現自己一不小心吃了這麽多的蝦。其實她以前並不喜歡吃蝦的……


    霍玄沒接話,而是夾了些遠處的菜放在肖折釉麵前。


    “謝謝將軍……”肖折釉低著頭吃菜。


    肖折釉自然做不出伸長胳膊夾菜的事兒,是以霍玄放在她眼前的這幾道菜都是她沒吃到的。


    霍玄上半身向後靠了靠,倚在椅背上,道:“陛下自然希望兵重馬肥,國庫充盈。就連大肆修建行宮也是為了顯耀國力,威懾四海。聖心難料,當然是比咱們這些臣子看得通透。”


    李大人欲言又止,他沉默了一瞬,才皺著眉說:“將軍所言必是有道理,隻是我們既為臣子自然要為百姓辦事,又豈能看著民不聊生、路有凍死骨?”


    霍玄搭在扶手的手輕輕叩了兩下,說:“李大人慎言。”李大人一愣,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情急之下說了大不敬的話。他咬咬牙站起來,走到霍玄桌前伏地跪下,聲聲懇切:“將軍位高權重,倘若您能在陛下麵前進言幾句,必有成效。下官代隆寧鎮一帶百姓謝過將


    軍再造之恩!”


    “李大人言重了。”霍玄沉默了很久,才歎了口氣,他起身,走過去把李大人扶起來。


    “既為臣子,李大人應當懂得各司其職的道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霍某不過武將罷了。但是……”霍玄頓了一下,“進言之事雖無能為力,倒是能先拿出來十萬兩由李大人並入賑災款中。”


    “霍將軍……”李大人作勢又要跪下。


    霍玄虛扶了一道,道:“不必多禮。隻是此事私密,還請李大人勿要與人言。”


    “下官明白!下官明白!”李大人連連答應下來。他明白此事若是讓聖上知道第一個要懷疑霍玄為何能輕易拿出十萬兩,更是有可能產生君臣之間的嫌隙。


    霍玄迴到座位時,發現桌前多了幾碟素菜,還有一小碗剛剝好的花生。


    肖折釉吩咐侍女煮了茶,她隔著帕子端起茶壺,斟了一盞清香的茶,遞給霍玄。霍玄端起茶盞抿了一口,茶香沁沁。


    晚宴結束,肖折釉跟著霍玄往住處走。待隻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肖折釉幾次偏過頭去看霍玄。


    “有話要問?”霍玄終於忍不住,停下腳步看著她。


    肖折釉點點頭,說:“是有些事情不太懂,想問又怕將軍責怪我多管閑事。”


    “你說。”“將軍為何一定要自己出這一筆錢呢?將軍對李大人說各司其職,您擔心與陛下進言,會讓陛下多心。將軍如今手握軍權位高權重,自然要做事小心。可是您私捐錢銀之事倘若讓陛下知曉,陛下恐怕要更多


    心了。而且……折釉覺得以將軍在朝中的勢力,您根本不需要親自進言。”


    霍玄低笑了一下,頗為輕鬆地說:“可惜了,若是個男兒身,說不定能去考狀元。”


    “將軍笑話我。”肖折釉蹙著眉。


    “沒有,誇你而已。”霍玄笑意不減。肖折釉猶豫片刻,還是繼續說下去:“將軍,折釉當年在南青鎮的時候曾對您說過一些大不敬的話,可是那些話卻是折釉的真心話。將軍,您帶兵打仗那麽多年不就是希望天下太平國泰民安嗎?如今的太平


    康盛是軍中子弟用熱血換迴來的。是,朝中文武百官各司其職,可是您既然有能力管,真的選擇袖手旁觀嗎?殘害大盛子民的不僅是戰亂,還有苛政、奢靡!”


    霍玄望著眼前的肖折釉,麵前的她和當年在南青鎮中高聲質問他的那個瘦弱小姑娘逐漸重疊起來。她長高了,也沒有小時候那樣瘦小蒼白。可是她眼睛裏的東西沒有變。


    霍玄別開眼,有些不想去看那雙幹淨澄澈的眼睛。


    “將軍,折釉又多言了……”肖折釉低著頭,情緒有些低落。


    她第一次質問霍玄出於破釜沉舟的衝動,今日再說這些話卻言語平靜,因為這段時日的相處,肖折釉不由自主把霍玄當成了親近之人,言語之間也少了防備。


    可是霍玄的沉默讓肖折釉清醒過來,他們的身份是一道溝鴻。她不應該因為他的照拂,因為他的幾隻蝦就卸去防備。


    霍玄蹲下來,將肖折釉掉在地上的方帕撿起來,遞給她。


    “謝謝……”肖折釉將帕子收起來。


    看著低落的肖折釉,霍玄可以感受到她的疏遠。但是霍玄不能對她解釋,一句都不能。


    “你是覺得我是個佞臣?”霍玄望著肖折釉的眼睛。莫名的,他不想她失望,不想她剛剛親近起來又遠離開。在霍玄眼裏,肖折釉是個冷清到不易接近的孩子。


    “將軍在折釉眼裏不是臣子,而是保衛家國的猛士!”肖折釉去拉霍玄的手,把他的右手手掌攤開,上麵遍布猙獰的疤痕,在月色的灑照下,更顯可怖。


    “折釉相信,將軍身上一定刻滿了戰功。”肖折釉仰著頭,望著身前高大的霍玄,“我不相信一個用性命保衛家國的人會是個奸佞之人!”


    霍玄幾次出生入死身負重傷的事跡廣為流傳,而且肖折釉更是知道霍玄在十七歲的時候身上已有很多疤痕,更何況十二年後的今日。


    隔了十二年,肖折釉也不能忘記第一次見到霍玄腹背上疤痕時的震驚。


    霍玄忽然笑了,隱約露出那虎牙一角。


    “傻孩子。”霍玄寵溺地拍了拍她的頭。


    肖折釉向後退了一步,皺著眉說:“我不是孩子了……”


    即使這輩子,她也十二歲了……


    霍玄收了笑,望著肖折釉的眼睛,認真地說:“折釉,這話我隻對你說一次,以後也不要再問。”


    肖折釉也正色起來,鄭重點頭。


    “江山易主未必民不聊生,皇權永固未必國泰民安。這天下誰做天子,影響的是皇權。”


    肖折釉怔怔望著霍玄,慢慢消化他的話。她甚至因為驚訝而微微半開著嘴兒,瞧著有點傻態。“迴去歇著罷。”霍玄又敲了一下肖折釉的頭,轉身往房間走去。其實他不應該對肖折釉說這句話,十二年,他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這樣大逆不道的話。這十二年,他是陛下最忠心的臣子,是他的刀,他的


    左膀右臂。可是他還是對肖折釉說了。


    肖折釉眨了一下眼睛,追上霍玄,默默走在他身邊。


    臨分別的時候,肖折釉忽然笑了,說:“折釉以前倒是沒發現將軍這麽有錢,隨手就是一個十萬!”


    “我的,日後還不都是你的。”


    “什麽?”肖折釉踮著腳仰頭望他,沒聽清。


    霍玄卻改了話:“我說,迴去早點歇著,明日一早就走。”


    “曉得了!”若如今在位的皇帝是肖折釉的父皇,她聽了霍玄的話恐怕就不是這般心態。隻因當年她父皇暴斃之後,她的各位皇叔從四麵八方湧進皇城。短短十日光景,那龍椅已經換了七人。而如今的皇帝,肖折釉是


    一點印象都沒有。


    她不在意改朝換代。


    甚至因為這一世小戶貧家女的經曆,讓她明白百姓過的究竟是什麽樣的日子。


    但是霍玄對肖折釉說的話到底是在她心裏掀起了巨大震動。她走迴房中的時候,腦中還在不停想著霍玄的那句話。


    直到眼前銀光一閃,一柄森寒的銀刀架在肖折釉的脖子上。肖折釉來不及驚唿,一隻手已經捂住了她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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