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零七章 勸諫有方


    由於皇帝隻點了張越和天賜這些孩子隨行,張輔便讓王夫人在二門內小議事廳等待,自己則親自到了花園門口等著。雖則是坐在屋裏,王夫人仍是心神不寧。一旁侍立的惜玉覷著她臉色不好,雖說也擔憂年僅五歲的女兒,可哪裏敢在麵上表露出來,隻能一味說著安慰話。


    “夫人不用擔心,大少爺能文能武,待人接物誰也挑不出錯處,如今在皇上麵前隻有露臉的道理。再說,還有越少爺在旁邊幫著,他是斷然不會讓大少爺吃虧的。”


    “越哥我自然信得過,可天賜畢竟還小。”王夫人仍是眉頭緊蹙,一想到朱瞻基來時那股掩飾不住的惱意,忍不住又捏緊了手中的佛珠,“看皇上的模樣似乎氣性不好,別看咱們是國公府,可要是應對得有什麽差錯激起了皇上的火氣,就算老爺不會有事,天賜的前程……阿彌陀佛,老天保佑!”


    見王夫人已經是雙掌合十念起了佛,惜玉心裏也不禁打起了鼓。英國公就這麽一個嫡子,縱使年少無知說錯了話,皇帝也必定會寬宥,可張悅才那麽一丁點大,要是忘了規矩就糟糕了。說起來家裏兩位千金都是跟著張菁一塊玩的,那個丫頭向來人小鬼大,極可能在禦前玩什麽花樣,張越那麽一個沉穩的人,怎生有這樣古靈精怪的妹妹……


    “夫人,夫人,大喜!”


    就在屋子裏王夫人和惜玉各懷心思,一眾丫頭大氣不敢吭一聲的時候,外頭門簾一挑,卻是碧落滿臉喜色地衝進了門來,屈膝一拜就笑吟吟地說:“剛剛裏頭傳來話,說是大少爺在皇上麵前演練騎射,三箭全都中靶,皇上大喜之下,說是要賞賜他金帶寶弓,又把老爺叫進去好一番褒揚,花園門口的榮管家聽著了,連忙請人來報喜。”


    “謝天謝地!”


    王夫人大喜,一手撫胸長長籲了一口氣,一時間,四周的丫頭們全都團團上來恭喜,惜玉也湊趣地說了好些奉承話,一隻眼睛卻瞟著碧落。這時候,碧落方才想起來,忙笑說道:“聽說皇上對三位小姐也是讚賞有加,每人賞一個金項圈,聽說還對菁姑娘多說了幾句話。”


    “想必這個古靈精怪的丫頭在皇上麵前也膽大得很。”


    既然心思放下,王夫人也就有了開玩笑的心情,打趣了一句便讓碧落下去,吩咐所有婢仆一概歸位,各幹各的,不許多言。正想著皇帝今日微服,會不會又招來文官勸諫對張輔不利,到時候若起意留下用晚飯,又該如何勸止應對,她就聽到外頭又傳來了一個聲音。


    “夫人,陽武伯府的起少爺來了。”


    一聽這話,王夫人頓時心生狐疑。要說是張輗張軏的耳報神快,急急忙忙跑來要沾些雨露君恩也就罷了,可張起素來就不是那等人,怎麽會在這時候突然求見?也幸好外頭是自己家的家丁家將守備,這才能通報進來。想到這兒,她就問道:“可曾問過,他有什麽事?”


    “迴稟夫人,門房問過起少爺了,他說是越少爺讓他過來的。而且他有要緊大事。”


    既說是張越的意思,王夫人就釋了懷,心想張越若是想替張起求個前程,自有大把的機會,用不著非選在這個節骨眼上,便吩咐讓人避開錦衣衛和皇帝的必經之路,先行進來。因又想到是要緊大事,她就把身邊的大小丫頭都遣開了到外頭廊下,隻留下惜玉一人。


    “大伯娘!”


    張起滿頭大汗地掀簾進來,身上衣裳盡是塵土,匆匆行禮過後就直截了當地問道:“聽說皇上在這兒,三弟他們都在裏頭陪著?”


    “沒錯,要是外頭守的是錦衣衛,就是你也進不來。怎麽,是越哥讓你辦事?”


    “是,之前三弟找我幫忙辦了一件大事。我剛剛一辦完事情,他就派人找了上來,直接讓我到英國公園來。”張起見惜玉親自斟茶送上,連忙起身道謝,告罪一聲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了個幹淨,這才抬起頭說,“三弟對我大體解說了一下,事關重大,還請大伯娘讓人送個信給三弟,就說人我已經綁上了放在英國公園外頭,就等他一句話。”


    這話說得異常蹊蹺,王夫人頓時皺起了眉頭。張輔如今雖隻朝朔望,那些紛亂的事情也很少拿到她麵前說,但每日裏往來的官眷卻有不少是多事的,甚至有人在她麵前明示暗示,說什麽如今大事都是文官做主,他們都是頂尖的功臣人家,單單爵位承襲百年不免敗落,需得抓緊機會雲雲,她都是聽過就罷。可如今看來,這些似乎都不是空穴來風。


    “惜玉,你照起哥的話去外頭找個妥當人,先報給老爺,等越哥他們出園子的時候再報個訊。”


    王夫人一邊說一邊看了看張起,見其瞧著實在是不像樣,就又吩咐道:“雖說你是急急忙忙過來的,但如今還有些時間,趕緊洗把臉,萬一皇上要見你,也總成個體統。我這兒還有些老爺年輕時候的衣裳,那會兒和你身材差不多,雖然樣式舊了,但總比你這樣麵君強。”


    張起原本沒想著這跑一趟還可能麵君,此時聽王夫人這樣安排,忙答應了。及至迴去洗臉擦身換衣裳,一番收拾下來,他剛到這議事廳,就看到那邊穿堂有人一溜煙跑了過來。


    “起少爺,皇上宣召,您趕緊過去!”


    剛剛眼看天賜年紀幼小卻精於騎射,朱瞻基忍不住心思大動,直接命人牽馬取弓,又在菜畦內百步遠處安設箭靶。這一番騎射下來,他三箭中二失一,雖則比往日的水準差了好些,但他還是覺得酣暢淋漓,又攛掇張越上了一次。興許是前頭天賜和朱瞻基的表現都不賴,許久不曾摸弓的張越在試了試手感之後,總算也沒有剃光頭,百步遠的靶子,竟是三箭中一。


    陪著朱瞻基從園子裏逛了老半天,張越就得到了張起已經趕到的訊息,婉轉在朱瞻基麵前提了提,果然,皇帝以為他照應兄弟的本性發作,於是便笑著應了召見。


    於是,此時對於朱瞻基那有意的嘲笑,他一丁點都沒放在心上。一麵誠懇表示要勤練射藝,一麵就笑著說道:“其實臣倒是覺得,以前朝中常有聚集文武官員一同射獵,近年來卻有些少了。既然勳貴重臣都是預經筵,子弟往往都要去國子監讀書,那麽文官在武事上多下點功夫也是應該的。六藝之中,禮樂射禦書數,這射禦兩項如今的讀書人卻多半廢了。不但廢了,他們還以為射獵乃是純粹的嬉玩。”


    “這話要是讓外頭人聽見,你又少不了一頓排揎!”


    說歸這麽說,朱瞻基心中卻大感認同。當初父親能夠越過極其受寵的漢王朱高煦,得以保住太子之位不失,最大的原因就是因為祖父朱棣喜歡他這個孫子——不止是因為他的仁孝,也是因為他能夠上馬拉弓跟著北征,又帶著府軍前衛練兵。於是,他越發覺得把張越趕緊調迴來沒錯,至少多了一個靠得住的人。這一路走一路說話,當張越漫不經心地用道聽途說的角度講了番邦版的滿清木蘭秋狩和減丁策略時,他突然停住了步子。


    “那個番邦國王倒是狡猾得很,最後想必島上那些蠻夷全都因為他的假仁假義而絕滅了?”


    “絕滅倒不至於,隻不過,那支精於騎射的鐵騎完全喪失殆盡,剩下的人再也沒多大戰力。但是,國內那支原本頗擅戰陣的兵馬自打奪天下之後就漸漸衰敗,後來沒了天敵,更是完全衰敗了。到後來,有一支外邦的軍隊突然從海上遠洋而來,一舉將那個番邦打得支離破碎,先是賠款,後來其他的外邦覺得這個番邦軟弱可欺,也紛紛派了兵馬,由是國家支離破碎。這是從很遠的西方傳來的一個故事,我在廣州時聽人說起,覺得有趣,所以就記了下來。”


    朱瞻基從小學文練武,又從祖父和父親那裏耳濡目染了帝王心術,但真正要說眼界,卻不是什麽從北巡北征上頭得來的——他向來被護衛得嚴密,除了北征中那一次遇險,除了和張越經陸路水路趕迴北京奔喪,他就再沒有見過更真實的危險和世界。所以,反倒是張越在外時寫來的那些形同遊記的文章,那些閑談隨筆似的文字,看上去更真實些。


    文官們向往的是周天子似的大同世界,但張越此時所說的卻是另一個道理——軍隊若沒有天敵就會衰敗。哪怕他如今很少去軍中,也知道軍隊大大不如大明開國,這還是離開國六十年,倘若是一百年兩百年之後呢?


    “至於諸官員名下的田土多了,臣倒想提醒皇上,如今的黃冊和魚鱗冊多以洪武二十六年為基準,那時候的田畝是八百八十多萬頃,如今墾荒多年,何止還是那麽多?”


    看到朱瞻基站在那兒若有所思,張越就知機地沒有再說。四下一看,他就發現張菁正拉著張恬張悅說悄悄話,而天賜則是手捧著那條金帶仿佛在發愣。再遠一點是英國公府的家丁家仆,當瞧見了張起的時候,他就瞧見人對自己重重點了點頭,心中頓時大定。


    這時候,一旁的王瑜也上前稟報了道:“皇上,羽林前衛指揮僉事張起等候傳見。”


    頷首點頭之後,朱瞻基心裏仍是忍不住思量張越的話。自從永樂年晚期和張越有了極其投契的一麵之緣後,隨即通過張越在外在內任職期間那一篇篇文章,兩人見麵機會雖不多,但他早已經漸漸接受了張越那些想法。祖父朱棣在的時候便對他明確說過,張越便是留給他用的,隻有他加恩,方才能讓人真正歸心,而這更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人。王節的所作所為雖然絕非他的本意,但在看到了那些朝中高官背後的東西,他不得不心生警惕。


    那些憑借資曆指手畫腳的人,他是該借著這個機會把他們挪一挪,還是該借此做些其他事?


    朱瞻基正思量間,張起就已經上了前來。他已經換上了一襲半舊不新的茄花紫小團花斜襟右衽袍子,臉上身上都重新收拾過,不見起初那副大汗淋漓灰頭土臉的模樣。依禮拜見之後,他便小心應付了朱瞻基的幾個問題,待到皇帝問起來意,他不由得先斜睨了張越一眼,待得到一個讓其照之前那些安排說話的眼色之後,他就深深吸了一口氣。


    “皇上,此前三弟到了羽林前衛請臣幫一個忙,所以臣就領著幾個弟兄,在觀音寺胡同抓了一個人。”


    聞聽此言,朱瞻基的笑容頓時凝在了臉上,隨即狐疑地看了一眼張越。見張越表情坦然,他就沉聲問道:“什麽人?”


    “前都察院監察禦史嚴皚。”


    聽到這個名字,朱瞻基隱隱約約覺得有些印象。這時候,張越方才低聲解說道:“顧都憲掌管都察院之後,大考禦史,黜落貶謫的人不計其數,其中就有這個嚴皚。他之前被貶遼東衛所為吏,不得上命卻悄悄潛了迴來,到達京城之後便交接各衙門的書吏皂隸,利用這些人往更上一層送錢。”


    “你怎麽知道的?”


    “這個……”張越見王瑜已經知機地帶著兩個錦衣衛推開了幾步,麵前就隻有張起和更後頭的天賜等幾個孩子,他就按照之前的打算解釋說道,“不瞞皇上,這是嚴皚在暗地裏見人的時候露出的馬腳。說來也巧,我那連襟和楊閣老家的長公子一時搗騰出一家買賣……”


    張越一五一十地把當日萬世節和楊稷那些買賣如實道來,見皇帝先是狐疑,隨即是錯愕,到後來竟是哈哈大笑,他情知自個這一迴算是算對了。對於旁人來說,一個是正經的官宦,一個是閣老家的公子哥,竟然謀求這種小錢,實在是大大的不成體統,但對於皇帝來說,這與其說是不可忍受,還不如說是又好氣又好笑。果然,他隨即就見皇帝指上了自己的鼻子。


    “你讓朕說你什麽好!一個是你的連襟,未來的棟梁,一個是你師執長輩的兒子,你居然就不勸一勸,居然還眼看著他們胡鬧!這要是你嶽父和楊卿知道了,你就不是那麽容易糊弄過去了!算了,也不是什麽作奸犯科,更算不上與民爭利,好歹也立了些功勞!”


    笑過之後,朱瞻基隨手招了王瑜過來,沉聲吩咐道:“你帶人出去,把那個嚴皚接手過來,然後把人送北鎮撫司訊問,務必將其交接過的人,還有送出去的錢財來路查清楚。送完了人再去一趟東廠,讓陸豐即刻進宮,朕有事吩咐他。瞧著朕仁厚,連那些跳梁小醜也敢出來蹦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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