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八章 卯上了


    宮中消息傳得最快,孫貴妃這一病讓朱瞻基在永寧宮盤桓了一個中午,此後,張太後和胡皇後派人探望送東西過來且不說,其他後宮嬪妃也紛紛親來問候,司禮監禦用監那些頭頭腦腦一個不少。盡管憑她的身份可以擋下一多半的人,但總有些人不得不見。因此到了晚間,聽了外頭傳來的消息後,她便貨真價實露出了病懨懨的神色,連吃飯都沒多少胃口。


    “正名分,明尊卑,這些禦史真是好大的膽子!”


    她恨恨地撕扯著手中的絹花,隨即盯著榻前小杌子上坐著的王振問道:“之前是你說的,皇上隻有皇長子這麽一個兒子,既然是多年無嗣朝中憂慮,這次必然不會阻攔皇上冊太子。可你看看眼下的情形,那些禦史簡直是恨不得把我們母子生吃了!太後原本就不待見我,事情要是越鬧越大可怎麽好?今天我能借病讓皇上丟下那頭過來,可以後呢?”


    今天來了那麽多二十四衙門的頭頭腦腦,王振這最後一個自然是絲毫不顯眼。此時此刻,見孫貴妃那氣惱的樣子,他連忙陪笑道:“貴妃娘娘息怒,隻要皇上下了決心,那些禦史算什麽?他們鬧得越狠,皇上就越反感,如今皇上不是認為有人在背後指使麽?不過,皇長子如今是皇上唯一的兒子,這固然不假,但占了長子的名分,終究不如嫡子。咱們大明朝這麽幾朝下來,哪位天子不是嫡子?”


    這話立刻說到孫貴妃心坎裏去了。她打小就在宮中長大,見慣了那嫡庶之間的分別。先帝郭貴妃那樣得寵,仁宗皇帝為了她,甚至在武定侯立嗣時舍公主之子而立了她的弟弟,可在大事上頭,卻是全憑張太後做主。不但如此,他撒手一去,郭貴妃便莫名其妙殉了葬,那可是有三個皇子的貴妃!想到這裏,她眼前便浮現出了張太後那張從來都是處變不驚的臉。


    “另外,還有一件事貴妃娘娘需得留心。您得了皇長子,可是之前挑選的那些從人宮女,如今幾乎淘換了大半,太後派了陳留郡主時時看護,自個也是隔三差五親自去看。雖說這皇長子得太後看重是好事,可不得不防另外一條。這不在母親跟前長大的皇子,難免會有疏離。再加上萬一有人居心叵測在皇長子麵前日日灌輸什麽,那日後疏遠親娘就更麻煩了。”


    孫貴妃雖說人靈巧聰敏,也讀過不少文章典籍,但多半是為了投朱瞻基所好而在詩詞上頭下功夫,心機也都是用在固寵上頭,於是王振一說,她就有些信了,心裏自是又氣又急。而王振眼見話已經說到了點子上,就不再多事,又坐了一會就告辭離去,卻留了一句要緊話。


    先謀儲君,再謀冊後,如此方是名正言順!


    倘若是沒這心思的人也就罷了,但孫貴妃打從當年被冊為皇太孫嬪便是耿耿於懷,而仁宗皇帝崩逝後瞧見那些殉葬嬪妃的下場,她更是心生驚懼,如今已經有了皇子,她就是不為自己考慮,也想著為兒子考慮。這天晚上原是朱瞻基說過要來,她卻以不想給皇帝瞧見病體為由使人迴絕。果然,朱瞻基晚膳過後便親自來探望,陪著她坐了許久方才離去。


    張太後在朱瞻基身上用心,在後妃上頭卻不願意用太多手段,平素也不耐煩管她們的那些小心思,但這天皇帝在質詢那些禦史時發了大脾氣,她少不得把朱瞻基招來仁壽宮訓誡了一番,待到晚間得知人又上了孫貴妃那裏去,她頓時生出了深深的無奈。


    洪武帝也好,永樂帝也罷,就是她的丈夫朱高熾,都不是什麽深情長情的人,後宮中的嬪妃寵歸寵,統轄後宮的永遠都是自己敬重的嫡妻,可她的兒子偏偏就是例外,而且胡皇後承恩稀薄也就罷了,生不出兒女卻是莫大的隱患。


    皇帝晚省之後,仁壽宮宮門就關閉了。張太後平日臨睡前往往會由一名女官讀些史書,朱寧這幾天住在宮中,她就理所當然取代了那位女官。兼且朱寧在史書典籍上的造詣絕非是尋常女官能夠比擬,因此這會兒讀著讀著,姑嫂兩人便閑談了起來。


    正說到北魏殺母立子,張太後搖頭說斷絕母子天性,斷不可取,外頭就傳來了一陣說話聲,緊跟著,簾外就有年長宮女低聲稟報說:“啟稟太後,仁壽宮外東廠提督太監陸公公叩宮門請見,說是有要緊事稟告。”


    “可曾奏過皇帝?”得到否定的迴答,張太後更是眉頭大皺。她連臨朝稱製也不動心,自然更不喜歡別人動輒越過皇帝走門路到自己麵前,當即淡淡地說,“告訴他,有什麽要緊事先去對皇帝說,用不著上仁壽宮來。”


    門外那宮女猶豫了片刻,隨即壓低了聲音說:“太後,陸公公言說,事涉太後,不得不僭越先報仁壽宮。”


    事涉太後四個字非同小可,因此朱寧聞言,立刻轉過頭去看張太後。見其果然是麵色凝重,她便站起身說:“雖說不合規矩,但若是事關重大,不妨破例,太後是否要見他?”


    躊躇良久,張太後終於點了頭,又召了宮女進來為自己換了一身見人的衣裳,見朱寧收拾好了書要退出,她又遲疑片刻就開口說:“你也換一身隨我出去瞧瞧,若是真有什麽大要緊的,你就和他去見一見皇上。我和皇上母子一體,沒有我知道卻瞞著他的道理。”


    仁壽宮前殿已經熄燈,張太後不願意再點燈驚動,就在寢宮前頭一間小廳堂中見了陸豐。見他並不像其餘高品太監那樣服飛魚,而是一身尋常的葵花胸背團領衫,頭上是烏紗帽犀角帶,規規矩矩地行禮拜見,便少了兩分夜裏被打擾的惡感。然而,當陸豐說出不得不連夜來見的理由時,縱使深沉如她,一瞬間也不禁為之色變。


    “此前禦史頻頻上書,皇上至為惱怒,小的就吩咐錦衣衛查一查那些禦史。錦衣衛此前查到,有一位禦史的家仆曾經頻頻前往東城一座小飯館,而那裏恰是宮中宦者最常前往的地方之一,便派人在那裏監視,發現有人給那位禦史的家仆傳遞消息,說是太後最重嫡庶分際,皇上因皇長子降生赦天下免錢糧,此事太後極其不滿,又覺得孫貴妃恃寵生嬌,於是不想這麽早立儲君。所以,這些禦史上書正名分名尊卑,正是太後心中所想……”


    砰——


    一旁侍立的朱寧已是又驚又怒,聽見這一聲,就看見張太後重重一巴掌拍在扶手上,一貫淡然不驚的臉上滿是森然怒色。情知今天的事情絕對非同小可,她不禁眼望著底下這個從永樂朝就坐穩了東廠督主位子的大太監,心中猜測著他究竟是怎麽會留心到的那一茬。


    盡管心裏異常惱怒,但張太後須臾就冷靜了下來,眼望著朱寧淡淡地吩咐道:“晚上皇帝去永寧宮探望過孫貴妃,恐怕這時候無心早睡,也不會去東西六宮。阿寧,你和他去一趟乾清宮,把事情對皇帝稟告明白。你規勸他,禦史是言官,道聽途說就上奏固然有錯,但讓他也不要一時氣急做出什麽過頭的事情來。太宗和仁宗皇帝留給他的那些老臣,凡事多商量。還有張越,都已經迴來了,該授官的授官,不要讓人閑著。”


    底下跪著的陸豐知道,張太後這是在避嫌了。盡管是母子,但對於某些大事情,張太後縱使是在文武群臣中擁有莫大的影響力,她也不會輕易出手,更不用說這次還涉及到了自身。然而,他連夜來報,卻不是為了讓太後擺出這麽一個態度,因而連忙碰了碰頭。


    “太後,皇上遇著今天的事情正在氣頭上,乍然得知這消息,恐怕就連郡主也難以規勸。事出蹊蹺,您若是全然不理,小的卻生怕有人構陷生事。如今往乾清宮稟報雖是太後一片苦心,但難免被人曲解,不如太後委派一個妥當的人和小的一同協查此事。”


    朱寧自知朱瞻基雖待自己不薄,有些事情也能勸得了,但這件事情她卻自忖沒有任何把握,因此聽陸豐這麽說,她也忙點點頭道:“陸公公所言也有道理,今日皇上急怒之下就差點把人下了錦衣衛詔獄,若得知此消息,隻怕都察院更不得消停。都察院禦史從來都是天子信臣,若因此權威聲望一落千丈,絕非好事。還是先悄悄查明,然後再稟報皇上更妥當。”


    屋子裏隻點著一盞油燈,卻隻是照著陸豐跟前的那一小塊地方,張太後恰坐在昏暗之中,深青色褙子上的織金雲霞龍紋映著燈光,那流轉的金色和她晦暗的臉色交相閃爍,讓朱寧難以猜測這位太後究竟是什麽意思。


    對於女人來說,皇後的位子遠不如太後穩當,張太後早年便是代朱高熾處理政務,如今雖號稱袖手不管,但實際上也管著不少事情,那麽,她是擔心因此事和皇帝離心?


    “明日讓金英隨你去東廠吧。王瑾雖然更好,可皇帝身邊一刻都離不了他。若是有人問起,你便說今天晚上是來報說彭城伯侵占民田。”


    “太後放心,小的明白。”


    答了這麽一句話,陸豐連忙磕頭應是。盡管之前的動靜鬧得很不小,但隻要張太後願意,自然能夠把一切痕跡都給抹平了,他隻要按照那話對外說就行了。至於彭城伯究竟是不是侵占民田,這卻是不消說的事。滿朝勳臣貴戚,縱使是清正如張輔,名下也少不了別人投獻的土地,彭城伯身為太後胞兄,更不可能一塵不染。


    而就在退下之前,他瞅了瞅張太後的臉色,決定還是盡職盡責地知會一聲:“小的還有一件事要稟告太後,傍晚的時候,戴綸和林長懋已經被錦衣衛押解迴京了,人就在北鎮撫司詔獄。”


    聞聽此言,朱寧眼皮子一跳,看見張太後臉色更加晦暗,忙垂下了眼瞼。那還曾經是當過朱瞻基老師的人,居然就這麽說拿就拿了!


    這天夜裏,獨宿在家的張越也是沒睡好。頭天晚上是因為到家而安安心心睡了個囫圇覺,誰想今天是連連發生各種事端,攪得人心緒難寧。外人也就算了,他隻求一個問心無愧,可換成自己家裏人,那種膩味就甭提了。張輗張軏為兒子求官,張輔承攬了下來,可他們兩個說張信的外調已經被擱置了,這事情若是真的,那就不知道是誰要把他架在火上烤!


    想著想著,他不禁又想到了這會兒不知道在哪裏的父母妻兒。老老少少這麽些人要從廣州啟程趕到京師,沒有幾個月是決計不成的,再加上還有剛滿周歲的小孩子,大腹便便的孕婦,真不知道這一路上該走多久。父親是最好的後盾,妻子是得力的臂助,而其他人在身邊時,也都能讓他更安心,如今一個個都不在,他這心裏實在是空落落的。


    由於中午被硬灌了許多酒,雖說飲了醒酒湯,又是早早上床,但因為翻來覆去時間太久,他這腦袋又有些隱隱作痛了起來,當即開口叫了一聲。等到叫了兩聲無人應答,他這才想起自己沒讓人在外屋守夜。無可奈何之下,他隻得站起身來,自己摸索著去找水喝。


    就在他看過銅滴漏,隨即窸窸窣窣從蒲包裏拎出茶壺的時候,陡然之間就聽到外頭傳來了說話的聲響。盡管這是在自己家裏,他仍是維持著一貫的警惕性,一個箭步到了外間,見大門緊閉並無異樣,他又上前打開了門,果然看見門外除了院子裏的一個小丫頭之外,還有一個麵目有幾分熟悉的婆子。見著他出來,那婆子忙上前屈膝行禮。


    “少爺恕罪,是外頭張大哥剛剛迴來,說是帶迴要緊的訊息要尋少爺稟報,央二門上頭通傳進來。小的生怕耽誤了,所以也顧不上這會兒天晚……”


    不等那婆子說完,張越就不耐煩地問她人在哪兒,隨即披起一件衣裳就匆匆出了門去。等一路到了二門,他就看見張布正在那兒焦急地等著。記得此前張布提過要去神策衛會一會從前在北巡中共過生死的幾個友人,他放了人去,卻不料這會兒才迴來。


    “這麽晚了,什麽事如此緊急?”


    “少爺,小的在迴來的路上不合遇見錦衣衛的一撥人。過身的時候,有人在小的口袋裏放了這個。”


    展開張布送上來的那個紙團,張越隻掃了一眼,旋即神色大凜。戴綸林長懋的名字他曾經聽朱瞻基提過,這兩人竟是因怨望而被錦衣衛拿進京城下了詔獄。而下頭那個消息更加隱晦,看那意思,竟是有人和都察院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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