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賭鬥


    賭鬥彩物原本是士子會文時常見的勾當,今日的詩會也早早備下了筆筒寶墨之類的彩頭,隻誰也沒料到張珂會忽然提出這樣的建議。幾個和張珂相熟的千金彼此對視一眼,都是心中納罕。須知張珂十二歲的弟弟雖說尋常,可她小小年紀就被稱作才女,這才名還是從宮妃中傳出來的。如今她忽然對著自己的堂兄發難,這怎麽看怎麽都有古怪。


    張晴此時已是沉下了臉。她是此間的主人,更是祥符張家這一輩的長女,對於京師張家這一支的某些恩怨也知之甚深。張珂陡然提出這賭鬥的要求,她自能覺察出其中的不懷好意,心頭正是大惱。見一群姐妹兄弟紛紛竊竊私語了起來,她當下便要站起身說話。


    正在此時,她隻覺右手被人輕輕一壓,繼而竟看到張越施施然站起身來。一愣之下,她立時想到張越又不是那等紈絝子弟,既然是科舉中考出來的,必有真才實學,心中便有了底氣,於是便笑吟吟地端起茶盞呷了一口,一幅優哉遊哉的模樣。


    張越此時麵色如常地問道:“珂妹妹既然這麽說,我當然是答應的。隻不過,這兩件東西都是宮中所賜,拿出來賭鬥是否有所不恭?況且,我的那條大氅也沒帶來。既是賭鬥那麽貴重的東西,若是事後定下輸贏哪一方不服氣又該怎麽說?這評判隻怕是極其不好當。”


    “那是咱家大姑姑,有什麽不恭的!若是越哥哥你輸了,難道還會賴我的東西不成?”張珂卻似乎早有準備,胸有成竹地笑道,“至於是否服氣……在座這麽多姐妹,不會作詩也會吟,這好壞總是能斷出來的。就由孟家四姐姐做個總評判就好。若是還有人不服氣,不妨把這詩寫在箋上傳抄出去,讓滿京城的人一起評判,這下總有公道了吧?”


    聽張珂如此說,在座眾人都是嘩然,驚愕之外都有些興奮。畢竟都是年輕人,往日聚在一起不過是消遣尋樂子,這會兒有熱鬧可看。誰還能不樂意?孟繁孟韜兄弟初來乍到南京,對張珂沒什麽了解,可兩天相處下來卻對張越頗為服氣,便也在旁邊起哄,直到張越欣然點頭,他們方才高興地拍起了巴掌,渾然沒去想詩詞好壞他們倆根本品不出來。


    杜綰今日受邀而來,一則是張晴下帖不好推托。二則是家中無事,母親又笑說讓她多結交幾個朋友,三則是小五在旁邊一個勁地攛掇,說什麽要讓她技壓群芳博個名聲,還硬是也跟了來。可她對出頭的事情向來沒多大興致。於是剛剛一直逗著水中幾尾可愛的錦鯉,這會兒看到有賭鬥方才真正提起了心,隱隱之中還有那麽幾分期待。


    “小姐,你說誰會贏?”小五站在杜綰身側。一張小臉興奮得通紅,見那邊孟敏已經點起了一支線香計時,張越在那邊踱步,張珂卻坐在那兒怡然自得,不禁握著小拳頭低聲嘀咕道,“看那家夥地樣子多半是沒想出來,人家那般胸有成竹,他肯定是要輸了!還是老爺的學生呢。真是……哎呀,要急死我了!”


    聽小五嘮嘮叨叨說個不停,杜綰不禁莞爾,但隨即心裏也生出了一絲不安,可不安過後又是曬然——今日這詩會她隻是一個湊熱鬧的看客,誰輸誰贏和她有什麽相幹?


    “小五,誰輸誰贏關你什麽事,看你緊張的!”


    “可他不是老爺的學生麽。這輸了豈不是連老爺也丟臉?”


    小五沒瞧見杜綰一瞬間的怔忡。望著那不斷減少的線香,眼見張珂已是提筆開始往紙上寫字。張越卻仍在沉吟,那心中漸漸有些緊張,於是少不得左顧右盼。她本就是自來熟的性子,又一向不拘禮儀,很快便瞧見了那邊地琥珀和秋痕。記得她們倆是張越帶來的婢女,她便悄悄湊了過去。


    “兩位姐姐!”


    秋痕正眼巴巴地望著正在沉吟之中的張越,一顆心跳得飛快,乍聽得這一聲猛嚇了一跳。見旁邊站著一個比自己小了好些的丫頭,她便笑問道:“妹妹有事麽?”


    “這時辰都過去那麽久了,張公子怎麽還沒做出來?”


    琥珀原也有些擔心,瞅見秋痕麵色有些難看,她便插口笑道:“這做詩本就是費功夫的事,古來曹植七步為詩,還不是到第七步才有的詞?眼下線香還沒有燃盡呢,保不準我家少爺心中早就有了,故意不謄寫出來,等著最後關頭寫下來也不一定。少爺畢竟跟杜先生學了多年,妹妹還請告訴杜小姐,這不過是小場麵,大可放心。”


    小五此時湊過來一是好奇,二是為了探探口風,誰知道還沒問出什麽來,她自己的身份倒是被人識穿了。心虛地迴望了杜綰一眼,她卻又不甘心那麽退迴去,於是便耿著脖子道:“這做詩和做文章是兩碼事,張公子文章做得好,可卻沒人聽說過他做詩。”


    被人一打岔,秋痕這會兒倒不緊張了,因笑道:“少爺平日寫的詩詞多半是丟在了紙簍裏或是燒了,外頭人當然不知道。我這會兒也就還記得兩句,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如今這場合考地是急智,雖不一定能做出那樣的句子,但也總不至於失水準的。”


    雖對詩詞隻是一知半解,但反反複複吟著那兩句,小五便心定了。她本就是話多的人,索性站在那裏和秋痕琥珀閑磕牙,倒也不覺得氣悶,漸漸地連那邊的賭鬥也忘了。


    此時線香已經幾乎燃盡,張珂塗塗改改了幾遭,卻是已經做完了一首,見張越麵前地白紙依舊空空,她不禁有些得意。雖說不知道父親讓她今日挑戰是何用意,但一想到若是贏了便能得到一條珍貴的紫貂皮大氅,迴去之後還能得到事先說好的一套紫砂茶壺,她更是愈發高興。就差沒哼起小調來。


    眼看張珂那首詩已經一氣嗬成,旁邊早有好事的少女們圍了上去,更有人高聲吟了出來:“輕枝吐嫩黃,不羨繁華長。報得三春曉,萬紅共芬芳。”


    “果然是別致!”


    “珂妹妹不愧是才女,眼下就看越哥哥了!”


    “是啊是啊,線香就要燃盡了,越哥哥再不做。那可就是自動認輸了!”


    麵對四周那些嘰嘰喳喳吵吵嚷嚷地聲音,再瞥了一眼得意洋洋的張珂,眼看那線香已經隻剩下了最後一丁點,張越方才來到自己那張小幾前,提筆蘸足濃墨一揮而就。


    “綠萼映芳雲,豪骨隱金魂。淡香知雅意,染盡一季春。”


    “好一個染盡一季春!”


    此詩一成,眾人也都是齊齊叫好。尤其是剛剛擔足了心思地孟繁孟韜喝彩的聲音最響亮。張珂沒料到張越居然搶在最後一刻趕出了這麽一首,俏臉頓時和打過霜的茄子似的。她和那些外行人不同,這做詩固然看風流別致,看穩重含蓄,但最重要的還是意境。就算她今兒個在評判上頭做些手腳。明日這詩流傳出去,她仍是隻有敗北一途。


    雖有些恃才傲物的才女通病,但張珂倒也不是輸不起地人,今兒個提出此議原就是受了攛掇。此時看孟敏站起身來要做評判,她索性站起身來笑道:“四姐姐不用評了,今兒個這賭鬥是我輸了。願賭服輸,這羊脂玉牌便是越哥哥的。我這點微末本事今兒個倒是獻醜了,還望各位兄弟姐妹們別笑話我才好。”


    張越對於身外之物並不在意,原想著張珂賭鬥地時候偏偏看上他那紫貂皮大氅,這居心頗為可疑,心中本惱火得緊。這時候見張珂不等評判便先認輸。而且還笑著倒了這麽一番話,他倒難以斷定這張珂究竟是心思深沉還是個性爽直。


    眼見有丫頭捧著那放有羊脂玉牌的條盤過來呈給了他,他信手拿起,覺得溫潤細膩,明白此物價值不菲。隻既是賭鬥的彩頭,他也不會推辭,徑直收進了懷中,又迴到張晴身邊坐下。這落座之後。他瞧見那邊的杜綰正目光炯炯地盯著他。便迴了一個微笑。


    小五剛剛一直都捏著一把汗,這時候瞅著張越麵上含笑。心裏卻又氣不打一處來,站在杜綰身側沒好氣地嘟囔道:“神氣什麽,不就是一首詩麽?!”


    杜綰此時此刻品著那四句詩,心中卻想到當初給母親收拾東西時翻出來父親的那一本厚厚詩集。父親似乎多年沒有做詩了,若是聽到張越這四句詩,他會是什麽評價?


    可是詩詞小道可以怡情,不可為恃?


    對於張越的得勝,最高興地自然是張晴了。張越一坐下,她便笑容滿麵地命抱夏去沏了一壺新茶,親自給張越倒了,這才讚道:“三弟好樣地,這下可是給我長臉了!珂丫頭在南京城也算是小有名氣地才女,這一迴願賭服輸,以後那些有女兒地人家也不會在這一頭考較你,你這終身大事上頭也要輕鬆許多。”


    張越原聽著還好,待發覺張晴兜兜轉轉,竟是又把話題繞到了婚事上頭,他頓時在心裏哀歎了一聲。就當他尋思找個什麽由頭打消了大姐的媒婆興致,卻不料張晴稍稍靠近了些,低低地說了一句話。


    “剛剛杜家小姐那丫頭跑去和秋痕琥珀嘀嘀咕咕了老半天,我可是瞧見了。你是杜大人的學生,這門親事倒也使得。趕明兒我上杜家見到杜夫人的時候,一定好好幫你探探口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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