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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盼娥清醒的時候,耳邊吹著熟悉的曲調。

    “寧願孤生死,不意哀可憐。”那曲子翻過來倒過去吹的隻有這一句,睜開眼睛,吹簫人冷顏白衣,一雙眼睛烏黑如墨,正是她見過一劍殺死他朋友的那位“哥哥”

    “不要動,你傷得很重。”白衣人冷冷地說。

    “他……呢?”阿盼娥努力睜大眼睛。

    “他走了。”白衣人淡淡地說,簫聲停了,他一手持簫,“你好好療傷,你身上的傷雖重,但都是皮肉之傷,大概休養上三五個月,就會痊愈的。”

    “君知……公子……平安嗎?他也……受傷了……”阿盼娥迷糊地說。

    白衣人露出了一個鄙夷的表情,“他走了。”頓了一下,他淡淡地說:“他沒有救你。”

    阿盼娥卻鬆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嘴邊卻露出一個真心實意的笑。

    白衣人卻有些詫異,“你不恨他?”

    “恨?”阿盼娥睜開眼睛奇怪地看著他,“為什麽要恨?”

    “你……”白衣人語氣頓了一下,淡淡地說,“算了,你是個傻瓜。”

    阿盼娥重新閉上眼睛,“嗯,我是傻瓜,隻要他平安就好。”她閉目含笑睡去。

    白衣人凝視著這個貌不驚人的小丫頭,“嘿”的笑了一聲,她隻要那人接受她的付出就會開心了啊,她什麽都不求,自然也什麽都不會失去,無論他做了多過分的事她都不會傷心。

    要拋下這樣的丫頭,也需要很大的狠心吧,他本來很不齒那人,但現在卻微微有些佩服起來了。無情如此,加上他辣手傷殺大內禁軍一百三十八人,帶傷而走,他當真不做菩薩,卻要成魔了。

    魔,大概在昨夜子時,他們在這丫頭身上刺下第一槍的時候,就破除了枷鎖。

    ☆☆☆

    江湖渺渺,日月滔滔。

    高宗乾隆十六年,前端慧太子永璉失蹤於紫禁城牆頭,同日一瘋癲女子被處死於京城城門,血流三尺。

    但那已經是四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是高宗乾隆二十年,天下尚為安定繁榮,除了數省水災頻繁,幾處兵戰未息之外一切無事。倒是朝中人事更迭頻頻,幾部尚書

    、禦使、巡撫、大學士、總督調來降去,竟似無一日安寧。

    朝中權高人遠,百姓之間大體無事,日子過得倒也順暢得意。

    朔平府、品安坊。

    “阿盼娥,我要的是書本子!什麽是書本子你還不會嗎?不是這些,這些是咱們大清康熙爺編的《康熙字典》,我要的是裏頭沒有字的那種!”品安坊的寶福這幾年清瘦了許多,眉宇間帶了一些鬱鬱氣,但吼起人來嗓子依舊驚人。

    “哦、哦。”紫衣的阿盼娥慌忙應是,“我立刻去換。”

    “喂!左轉,那裏是牆……”寶福的阻止還沒說完,隻聽“彭”的一聲,捧著一大摞書被遮住視線的阿盼娥一轉身一頭撞在門框邊的牆壁上,“嘩啦”一聲書本子掉了滿地,她自己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天!”寶福一手遮住眼睛,老天派遣這麽個丫頭是來折磨他啊!“阿、盼、娥!”他咬牙切齒地吼。

    “我不是故意的。”阿盼娥直覺地說。

    寶福一口氣被她哽在咽喉中,看著那坐在書堆裏仍然兩眼迷茫的丫頭,突然歎了口氣,“算了算了,你下去吧,這些東西我來收拾。”

    阿盼娥已經一本一本地把書本子又摞了起來,聞言燦爛地一笑,“阿盼娥是領工錢的,所以一定要幹活。”仔細地看清楚門的方向,她小心冀翼地抱著那些書走了出去。

    這個──傻丫頭!寶福歎了口氣,自從四年前受了那場重傷,眼睛似乎不怎麽好使,許多東西似乎看不清楚,大夫說是那時候被砸到了頭又流血過多的後遺症,調養來調養去都不見好。他的眼神黯然,小姐自四年前一去就不曾迴來,不知是生是死,問這丫頭,她也隻會笑顏燦爛地說小姐要她先迴來等他,卻也沒有說他什麽時候迴來。問救迴這丫頭的“孤生簫”賀孤生賀公子,那賀公子冷眉冷言的,說來說去也隻是淡淡的一句:“他走了。”四年了,品安坊依舊鼎盛興旺,但那個靈魂般的菩薩“女子”卻已經消失得很久很久了。

    阿盼娥是個死心的丫頭,“小姐”啊“小姐”,你撂下一句話要她等你,她真的會等你一輩子,而且她──不求任何東西,隻因為是你要求的,她就做得那麽開心。寶福又歎了一口氣,心情再度黯然,那皇宮啊,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他真的後悔、遺恨當年逼他迴去看額娘,早知道是這樣慘烈的結果,與其如今活得這般辛苦,不如他在九歲那年便死了。

    窗外悠悠的簫聲揚起,“極浦一別後,江

    湖悵望多。相忘誰先忘,傾國是故國……”寶福嘴角揚起微微的一點笑,這四年來至少有賀孤生照應著品安坊和那丫頭,雖然大家心裏都不安定,但至少日子過得還算平坦,也沒有大風大浪,就這麽過去了。

    阿盼娥抱著書籍往品安坊的書庫走去,賀孤生就坐在院子中君知那間沒有門的房子的屋簷上吹簫,寶福在房間裏打算盤。五月的日光悠悠淡淡,鳥鳴和蟲鳴一起在枝頭,阿盼娥的腳步由近而遠,伴著她哼的賀孤生的旋律,“寧願菇生絲,不一袋可憐……”她也不知她唱錯詞了。

    日子就仿佛這腳下踩的日光那麽淡而簡單,間或有吳媽的幾聲尖叫,嘮嘮叨叨說阿盼娥今天的菜買錯了。

    生活,原本可以淡若如此,如果心是快樂的,那麽什麽樣的日子都是快樂的。隻怕心裏充滿恨,那怎麽樣的日子都不會快樂。五月的熏風拂哭了楊柳,紛紛揚下許多楊花,帶起一個人青色的衣袖,他站在遠遠的側房屋頂的柳樹之後,誰也看不見他,隻是看他落腳的枝幹上摩擦的痕跡,就知道他常來,是個時常的偷窺客。

    “極浦一別後,江湖悵望多。相忘誰先忘,傾國是故國。”他的嘴角微微一挑,低聲道:“相忘?相忘……”

    破了誓、立下心,去憎恨去報複那些曾經加築在他身上的痛苦,四年來,他做到了,隻是破身為魔的他再也沒有資格踏進這個房屋,再也沒有資格用那種溫柔去微笑。他當年選擇離她而去,即使她被刀槍加身也不曾迴頭,如今……又怎麽有力走進這裏?相忘……也許人背負了太多的恨化為魔之後,對於所牽扯的東西的最好的結局,就是相忘。

    一別之後,改變的東西太多太多,他拋棄了當年所擁有的,即使如今近在咫尺,也已經沒有能力穿破那層隔閡,惟一能做的……也許,隻有相忘而已。

    ☆☆☆

    “書本子。”阿盼娥自言自語,走進書庫,望著一摞一摞一迭一迭不知道盡頭在哪裏的書,歎了口氣。她最怕這些書了,賀孤生也想教她讀書,怎奈她天生的不是讀書的材料,教她讀“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她就有本事念成:“白鹿一山盡,黃鵝入海遊。”然後興衝衝地畫了張山上有白鹿海裏有黃鵝的圖畫來讓賀孤生看,等著他表揚她很風雅。

    當“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變成“白鹿一山盡,黃鵝入海遊。”的時候,賀孤生也不知道該讚她改詩的本事了得呢,還是孺子不可教也?總之之後他寧願對著牆壁吹蕭都不願對著阿盼娥說到一

    個“書”字。對牛彈琴猶可願也,但對著阿盼娥談詩比焚琴煮鶴還慘。

    “君知為什麽還不迴來呢?”阿盼娥一邊搬書一邊自言自語,也隻有她一個人的時候她才會這樣問自己,“他為什麽不迴來呢?是他叫我在這裏等他,他不會騙我的。”

    書庫裏一片寂靜,隻有那灰塵的氣息靜靜地撲入鼻來,沒有人能迴答她,縱然這裏有千車萬車的學問,也不能迴答她。

    “啪啦”一陣亂響,她爬到書架上拿本子,卻一腳踩空連同幾百本書本子一起滑落下來摔成一堆,“啪啦啪啦”許多本子連綿不絕地砸到她至今還有一個疤痕的頭上,眼冒金星地抬起頭來茫然地看著頭頂,沒有人扶她起來,沒有人按住她頭上的傷讓她不再流血,也沒有人好溫柔地對她微笑著說她是“癡子”,沒有人為她挽發,沒有人給她插花,什麽都沒有。

    自己費力地爬起來,把掉在地上的書一本一本的擺迴架子上,擺到最後一本,手一軟那本書“啪”的一聲跌到地上翻開來,裏麵有許多字,許多字她都不認識,但是她知道那些字寫的都是悲傷的感覺。拾起來放上書架,努力地微笑了一下,茫然地抬起頭來,那穿過屋梁的陽光裏灰塵靜靜地跳舞,無論她做了些什麽,這屋裏依舊什麽都沒有。

    “君知為什麽還不迴來呢?”她喃喃自語,搬走了她要的那些書本子關上了門。

    君知為什麽還不迴來呢?屋梁外凝視的人捶了一下屋梁,因為他……已經不是你要的那個君知,他是……一個殺孽滿身陰險毒辣的……壞人……

    壞人。阿盼娥你還記得嗎?壞人。

    ☆☆☆

    一兩、二兩、三兩……一吊錢、兩吊錢……寶福打著算盤,品安坊本是靠著君知行走江湖暗自相助的那些受恩人資助而存在的,但如今君知既然已經不在了,那麽生意對品安坊便是很重要的。寶福不得不打點精神認真算賬。

    “寶福,寶福,”小書童四年以後已經變成了大書童,慌慌張張地進來,“外麵來了一個蠻漢,一口咬定要見‘君知小姐’,不讓他見他就要闖進來。”

    “什麽?”寶福今日銀子算來算去都短少了幾兩,正在煩惱,聞言揮揮袖子頭也不抬,“叫賀公子去頂著,‘君知小姐’不在,都這麽多年了難道還不知道‘君知小姐’已經不在品安坊了?”

    “賀公子剛才郊遊去了。”大書童尷尬地說,其實賀孤生是被阿盼娥氣的──他每逢聽阿盼娥把他的“寧願孤生死

    ,不意哀可憐。”念成“寧願菇生絲,不一袋可憐。”就要暴走,從剛才一怒之下就不知道去哪裏了,按照他的脾氣大概要十天半個月才會消氣迴來。

    “啊?”寶福算盤一推,他已經算不清楚,這一吵短少的銀子從三兩兩錢變成了三兩三錢,讓他大動肝火。“我去看看。”

    “寶福,書本子。”阿盼娥好容易找對了本子,捧著一大摞書走了過來,眼前一暗,一個人也同時向寶福的房間走了過來,她眼睛不好,一慌,“啪啦”一聲,那些本子再次跌落滿地,估計本子有靈也要憎恨落到阿盼娥手上──讓它們“千摔萬跌出庫房,辟裏啪啦若等閑。”這些本子還真擔當不起。

    誰這麽兇?阿盼娥難得皺眉,抬起頭來。眼前是一個白衣飄飄的男子,她看了好半天才認出是好多年前那個夜裏把君知摟在懷裏的那個“色狼”顏少傾──她擅自改了別人的名號自己也不知道。“你是……色狼?”她直覺地問。

    色狼?顏少傾自從被君知“過脈針”所傷,對這長風倚然的“女子”就念念不忘,這四年閉關苦思破解“過脈針”的內功心法萬事俱備,才前往品安坊要人。結果非但人人都說君知不在了,而且這小丫頭還一張口就叫他“色狼”!他是堂堂“顏郎”少傾,多少江湖女子的夢中情人,什麽色狼?簡直是侮辱他的人格!當下眼睛一翻,“你家‘小姐’呢?叫‘她’出來。”

    “你是壞人,‘小姐’不見你。”阿盼娥難得細聲細氣地說話,因為她不想和這個壞人說話。

    這是什麽迴答?顏少傾“嘿”的一聲冷笑,“答得好!”隨著這一聲喝,他一腳對著阿盼娥踩了下去,準備把這礙手礙腳令人討厭的丫頭一腳踩成對穿!

    “住手!”寶福大喝一聲,他原是宮中侍衛,武功也自不弱,這一掌劈來顏少傾也不得不閃避後退,讓阿盼娥逃過一劫。

    阿盼娥自地上爬起來,看著寶福和“色狼”打成一氣,就算她是什麽都不懂的土包子,這時也知道寶福岌岌可危了,這白衣服的“色狼”好像很厲害的樣子,但她卻不知道如何幫手。迴過頭來,大書童滿麵驚悸地躲在柱後,他在品安坊十幾年沒見過這樣的場麵,嚇壞了。

    讓我來……阿盼娥抄起地上的本子沒頭沒腦地往顏少傾頭上丟過去,她的力氣不小,這若是砸到了身上也頗為生疼,但是顏少傾何等武功,袖袍略振本子一一反震迴來,隻是稍微分了他的心卻絲毫不能傷害他。

    寶福的武功在侍衛中就未必是

    第一等,在顏少傾手下本過不了三五招,但顏少傾存著貓戲耗子的心,閑閑打鬥,一邊慢條斯理地說:“‘君知姑娘’,我聽得出你人在屋裏,不要躲藏了。我數到三,你還不出來就不要怪我把這油頭油麵的老小子砍成冬瓜蘿卜似的兩塊。一、二、三!”他說到做到,數到“三”立掌一劈,一掌對著寶福砍了下去。他的掌力能破山開石,這一掌當真砍下去把寶福砍成兩塊毫不希奇。

    阿盼娥尖叫一聲驚天動地,她搬起一塊石頭砸了過去。

    顏少傾橫袖一振,那塊石頭被他揮了出去,猶如石矢直擊阿盼娥的額頭,電光火石之間阿盼娥就會死在這一撞之下!寶福怒吼一聲,卻在顏少傾一雙手下根本脫身不出。大書童撲過來大叫一聲把阿盼娥撲倒在地,那石頭險之又險擦著阿盼娥的額頭而過,在她的舊傷疤上擦過了一道更加醜陋的血痕。

    顏少傾五指如矢,一把抓向撲過來的書童,阿盼娥合身相護,書童慘叫一聲:“阿盼娥!”

    顏少傾嘴角掠起一抹不屑的冷笑,左掌往寶福頭頂拍落,右掌五指準備在阿盼娥背上抓出五個洞來。這丫頭說他是“色狼”他仍然記得!

    千鈞一發!幾個人的性命危如累卵。

    “格拉”一聲,大門洞開的聲音!

    顏少傾陡然警覺一陣寒意自背後直上頸項,左掌右手凝力不發,他驀然轉過身來,隻見品安坊內一間廂房大門洞開,一個人站了出來,冷冷地說:“住手!”

    “‘小姐’!”寶福、阿盼娥、書童同聲大叫,六隻眼睛直盯盯地看著那憑空如鬼一般出現的人。

    顏少傾眯起眼睛看著這和大門一起洞開出現的人,他一頭長發依然不挽,依然一身長衣,隻不過當年的女妝換成了男裝,他此刻身上穿的是青色長袍,那股子靜柔俱在的繾倦消褪了不少,眉目間掠起一股淩厲之色,不複見空花菩提的慈悲。門開風過,掠起他袖袍一陣一陣地飄拂,那風標的味道依然清極眉目!

    “你──居然是個男子。”顏少傾震驚之下,喃喃自語。

    永璉沒有一眼往阿盼娥和寶福那裏看去,隻道:“你已經見到我了,可以走了。”

    “女子為妻,男子為敵!”顏少傾冷笑了一下,“我很遺憾你不是女子。”他為“君知”苦練一門內功,如何肯就此了結?“今日無論你是男是女,都要祭我‘拔線’之功!”

    永璉瞳孔收縮,他的內功心法名為“過脈針”,如今顏少傾既名“

    拔線”,顯然是針對他的“過脈針”而來。突然冷笑了一下,永璉背袖負手,“品安坊不是我久留之地,若要動手,三日之後落石坡,日落之時。”

    顏少傾重重地一甩袖子,“好!我敬你是個對手!”他一言既畢一掠而起,眨眼之間自品安坊牆頭消失。

    “‘小姐’!”寶福震驚地看著四年未見的人,他沒見過永璉會這樣冷笑,笑得陰冷如斯,仿佛一口古井漣灩了百年月光後留下的寒氣。

    “君知……”阿盼娥怔怔地追上一步,她看見君知了,但他卻似乎離她更遠了。那背袖負手的人不複有那樣慈顏微笑的溫柔,一轉身隻見他無邊無際的冷,無邊無際的陰寒。

    “不要過來。”永璉陡然喝道。

    阿盼娥被他嚇到,呆呆地站在原地,滿麵困惑地望著他。

    “不要再過來了。”永璉淡淡地道,“永璉天生不是君知,君知不可能不是永璉,既然是命,我認了。”他慢慢地舉起一隻手,仿佛從這清白如女子的手上望見了無數的鮮血,“迴去吧。”

    阿盼娥不知道他在說什麽,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展顏一笑,“我一直在等君知迴來,君知迴來了我好開心。”

    永璉微微一震,這丫頭永遠不知道現在正在發生的是最傷心的事,她永遠不懂得什麽叫做悲哀。“君知沒有迴來,迴來的是永璉。阿盼娥,你明白嗎?”他這四年來幾乎不曾用這樣的聲音說過話,即使想勉強溫柔起來,語調依然是僵硬的。

    “不明白,你迴來了啊,我好開心。”阿盼娥笑著撲了過去,居然讓她一下子抱住了永璉,“我等了你好久好久了,你迴來了我好開心!”

    你……永璉的心猛然震撼,不能自製的和袖掩心,這麽多年了,你怎麽還是這樣?你怎麽都不會變?他向前走了一步,阿盼娥從背後抱著他拖住了他的腳步,愉快的聲音從背後響起,“你留下來不走了好不好?我們大家都很想你。”

    “‘小姐’──”寶福呆若木雞地看著他。

    書童用疑惑的眼睛望著他和阿盼娥,他還不清楚“小姐”究竟是男的還是女的。

    有些濕濕的東西浸潤了他的衣袖,是阿盼娥額頭上的血,每次見她,她好像都要流血。他現在身上沒有止血的巾帕,現在的他隻能讓人流血不會給人治傷。阿盼娥的血慢慢地浸透了他的袖子,他冰涼的肌膚感覺到了那血的熱,他的手不自覺地捋起了她額前的長發,露出了剛才擦傷的那個危險的、毫

    厘之差就會要了她的命的傷口,血染紅他蒼白的手指,是溫的。

    阿盼娥抬起頭來,她笑靨如花,眼淚一顆一顆地滑過臉頰,蒼白的臉卻笑得很美。“君知留下來好不好?我們大家都很想你,還有我──也很想你……”

    心裏有一根弦很痛,細細的痛,卻痛得牽腸掛肚讓人無法唿吸。永璉低下頭,誰都看見他眼中一滴淚滴落在阿盼娥的臉頰上,那一刻猶如菩薩垂淚,也如魈鬼滴血,他低聲說:“傻瓜,迴來的是永璉,不是君知,怎麽會──留下來呢?”

    她看見了他垂淚的那一刻,他的眼睛先溢滿了亮光,然後那亮光太多了掉了下來,落在了她臉上。那亮光掉落的瞬間,她本已經模糊的視線更加模糊,卻被那眼淚的光照亮了瞬間,看見他的眼神──看見了她自己的眼淚就自己掉了下來。

    總是讓她想哭的君知,終於有一天讓她徹徹底底地抱住他哭了起來,隻是這一次的哭和以前的哭不一樣,這次不是為了心痛不是為了憐惜,卻是──遺恨!是遺恨,遺恨她終於失去了他,在他垂淚的那一刻,她知道她失去了他,即使她願意付出再多他也不會再接受,因為他是永璉,不是君知。她真的不想懂,如果能永遠都不懂,那有多好?那有多好?

    “別哭。”被她抱住的人沒有像從前一樣微笑地稱唿她一聲“癡子”,隻是輕輕一推,她就從他身上被移開,隻聽他低聲說:“以後別為了我掉眼淚,不值得。”

    阿盼娥跪倒在地,淚眼模糊。

    “‘小姐’,‘小姐’!”寶福失神地追了過來,“‘小姐’──”

    永璉緩緩地從阿盼娥身前離開,自寶福麵前走過,推開品安坊的大門,走了出去,隨後細心地帶上了門。

    輕微的“格拉”一聲,門關上了,在阿盼娥和寶福眼中便是永遠地關上了。

    書童疑惑的眼神一直不得明白,“‘小姐’他做了什麽事要離開我們?我們有什麽不好?”

    阿盼娥跪地,她一生沒有哭過這許多眼淚,聞言苦苦的笑了,“他不是嫌棄我們不好,他隻是嫌棄他自己不夠好……他是壞人……”她閉上眼睛,“他自己覺得自己是壞人。”

    寶福蒼涼的眼神看著這傻丫頭,她傻嗎?她卻懂永璉的心,不錯,永璉──的確是自厭自憎,所以他不肯迴來──他的恨不讓他迴來,而讓他越走越遠。

    永璉這幾年來做了些什麽呢?做了什麽讓他再也不能迴來,隻能穿著非男非女的

    衣著在陰暗的影子裏遊蕩,像那種半夜裏不得其門的迴家的鬼,沒有人能寬恕他的罪。

    ☆☆☆

    “高宗十八年,賊子入闖大內謀反,傷紫禁城內侍衛統領三十八名,持械侍衛和宦官五十九人,牽連儀慎親王永璿、成哲親王永瑆,皇上震怒降罪十七人,其中盾郡王永璋驚駭成疾,這些年來神誌不清不能理事,亦不能存帝位之想。舒妃葉赫納喇氏年少得寵生,純惠皇貴妃蘇佳氏因子失勢──所以朝局大變,朝臣起落不定,皆因宮內大局未穩……”說話的人微微冷笑,“寶福,你比我了解他,你以為這些是巧合嗎?”

    寶福微微張大嘴巴,看著在外邊浪蕩了一圈迴來的持簫人。持簫人冷顏烏發,一張臉依舊冷冷淡淡,吐出來的字眼卻恁傷人。

    “你說‘小姐’他……他謀反……”

    “是,他謀反。”賀孤生的情緒紋絲不動。他並非說謊,他說的是實事,這些消息是他最信任的朋友也是江湖上最會打聽消息的“潛地鼠”傳出來的,絕非有假。

    “他並不是想真的謀反。”寶福滿目蒼涼,“他隻不過是……”他搖了搖頭沒說下去。永璉隻不過是……得不到親人憐惜的孩子,至親至愛的人毀了他最後一點對人性的幻想,所以他恨。他恨那些傷害他和他額娘的人,他想要他們痛苦,他不甘心隻有他一個人被遺棄,所以他要宮內人人都苦。

    “謀反就是謀反,無論他心裏想什麽。”賀孤生冷冷地說。

    寶福啞然,賀孤生說得無情,但實事就是如此,謀反……就如瘟疫,被牽連上了即使是親生兒子也是不能被原諒的吧?

    阿盼娥聽著他們男人的對話,心裏糊糊塗塗的。謀反,那個微笑起來誰也沒有他溫柔慈悲的君知,會謀反嗎?什麽叫做謀反呢?是殺人嗎?她並沒有寶福那樣震驚的感覺,也許她不太了解所謂“謀反”是怎麽樣嚴重的事,她隻想到一件事──他不被人欺負的話,他是不會傷人的。摸摸臉,永璉那一滴垂淚落下的感覺依稀還在臉上,他哭的時候,心情一定很難過,這四年來一定沒有人對他好,他發抖的時候一定也沒有人抱他。

    “寶福,那個落石坡在哪裏?我想去找君知。”她抬起頭看著寶福,“可以嗎?”

    這傻丫頭!他心裏隻怕不會有你,他變得太多了,你是真傻還是假傻?仍然要去嗎?難道不知道去見了他之後依然隻會是一場傷心?“落石坡在朔平府郊外鳳尾山下,傻丫頭,你真的要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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