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尼斯說得毫無迴轉餘地,赫爾墨斯便轉為默然不語地盯著他琢磨,仍是半信半疑的。


    從阿芙洛狄特*如火的求愛都被避之唯恐不及的前例來看,植物神的性情中勢必是喜愛自由、漠視權欲的一麵做了主宰,現在竟然會甘於被□□起來,放棄擺在眼前的逃跑機會……


    實在是太過叫他難以置信。


    “請到此止步吧。”


    阿多尼斯並不在乎雄辯之神那飽含審視的目光——確切地說縱使強大如主神,在被迫保持一隻巴掌大的茸毛雛雞的形態時,那烏溜溜的小眼睛饒是瞪得再大,也是不具備任何威懾力的。


    赫爾墨斯暫且沒意識到自身的氣勢銳減這一點,嫩嫩的喙翕動了下,對植物神會從容不迫地任自己打量越發感到驚疑不定,不禁懷疑冥王是否給予珍視的愛寵些連他都看不出的賜福。


    他之所以會一直被關押不得釋放,主要是無法答應那過分的交換條件——冥王要求他交出所有中階神格。


    靜居冥府的哈迪斯向來不是貪得無厭之流,跟奧林匹斯諸神的以往做派一比,甚至還顯得極其與世無爭,之所以會這麽反常,赫爾墨斯不得不懷疑是太過重視阿多尼斯的緣故。


    “又來?”


    阿多尼斯垂眸,冷冷地問那顆得了他及時的救助而逃過一劫、此時厚著臉皮從縫隙裏滾進來討好賣乖的冥石榴。


    “噢,殿下,請寬宏大量的你容我探望,並聽一番這非是狡辯的言語。”滿身露水的它看起來似乎比以前還要胖,艱難地擠過被冥王的神力親自封禁的門縫後,順暢無阻地滾到阿多尼斯腳邊,也不敢像父親曾經做過的那樣直接蹭上去,而是遺憾地停在一邊,養著腦袋唱歌般說:“恰似待配山羊憧憬莽林的渴欲無法被阻攔,我們也不擁有能扼殺自心底萌生的洶洶炭火的清泉一泓。騷客的詩情若被壓抑,光那條失了地位的巧舌便連最蒙昧的販夫走卒都不如,啊!盡管——”


    冥石榴的聲音戛然而止。


    原來是阿多尼斯不等它囉嗦完,便俯身將它握住,麵無表情地查看起那曾經猙獰的傷口,看是否留下了疤痕。


    它先是不太自在地掙了掙,很快消停下來,緊張地僵硬著,任植物神端詳。


    “再魯鈍的牲畜也該知毒菇不可入腹,再不拘管教的桀驁也該知升騰明火的可怖。”植物神確定它已然徹底痊愈後,將它順手放在了桌麵上,肅容告誡:“教訓既然存在,它就應被吸取,你如果不想再品嚐那錐心的折磨,以後便不要再盲目地走向錯誤。”


    “噢,錯既已鑄成,強忍愧疚就似被胡亂封堵的江流,無處宣泄唯有泛濫曠野。”冥石榴不安地在桌子上蹦了蹦,慢吞吞地說:“我雖蠢鈍,卻也知曉超凡脫俗的鮮活生命不該被蠻力拘束,狹小溫暖的空間隻適合尚未萌芽的幼種,盛開的花兒與茂密的綠葉想沐浴的卻是寬廣世界的陽光雨露,理智與自律分明是忠誠的一對,偶爾卻因過於狂熱的迷戀脫離軌道。”


    “但凡是有知覺的同胞都對你心裏的悲切感同身受,我又怎能裝聾作啞。”


    “所以,”阿多尼斯漫不經心撥了撥它頭頂那朱紅的穗子:“你要助我離開此地?”


    它微微地倒抽了口涼氣,在起初被突如其來的迷人微笑給震得七暈八素後,竟認真地頷首:“呀,誠如高貴如陛下從不留意腳下的落葉,驕矜如雙子神也對不那起眼的石榴熟視無睹。自負的君王布下的禁錮隻限製了俊美青年的活動,一顆平凡無奇的果實會滾至何方,連耳聰目明的風兒都不會費神關注。那裏有一條縫,我既能自由進出,殿下想必也能一同遁跡。”


    阿多尼斯似有所感地看了眼它所指的方位,沒有說話。


    它趕緊再在這搖搖欲墜的火苗上添一小捆柴:“趁著忙碌絆住了陛下的步履,在這短暫的寧靜未像短蠟燃燒殆盡之前,快下決心吧。”


    阿多尼斯微微一笑,卻眼睛瞬也不瞬地抓起了神色急切的它,旋即迅猛地催起體內的神力,一條條粗壯健碩的荊棘便聽令將它死死裹住,密不透風。


    “什麽——”


    等方才還在誘哄的它從功敗垂成的震愕裏反應過來,拚命掙紮,可感受到它反抗的荊棘隻纏得更緊了。


    它憤怒地想變迴原形,可植物神刻意調用神格中蘊含的那部分暗冥神力來壓製住他體內的光明神力,偏偏又正置身冥界,根本不可能恢複往日充沛的力量。


    正常情況下,中階神是不可能與一位主神對抗的,可阿多尼斯卻巧妙地借助了愛麗舍這有冥王親手布下的禁錮,再配合光明被暗冥死死克製這一點,來達成了叫阿波羅無力動彈的目的。


    象征光明與熱的阿波羅能在冰冷黑暗的冥土上發揮出的力量,恐怕連阿芙洛狄特都還不如。


    “無禮的狂徒!”阿波羅還未遭過這種奇恥大辱,哪怕上次被厄洛斯戲弄得對相貌平平的達芙妮發起追求也完全比不過這次的狼狽和無力,一邊氣急敗壞地滾來滾去,一邊罵道:“不過空有美貌,行徑卻卑劣可鄙的微塵,好一具該入墳頭的醜惡骨骸!若是剝了光鮮的皮,內裏就該與枯朽為伴,與狡詐的毒蛇做陪,跟占它巢的杜鵑結侶——”


    “這股獨屬於奧林匹斯的臭味,重得連掩飾都蓋壓不住。”阿多尼斯顯然是早有防備,聽了他的謾罵也隻是還以彬彬有禮地微笑,不慌不忙地取出那顆被哈迪斯當禮物贈送給他的靈魂球,鎮在那團荊棘上,然後麻利地將它塞進赫爾墨斯的籠子裏。


    赫爾墨斯本還喜出望外,妄想趁籠門打開的那一瞬衝出去,結果卻過份高估了自己現在的實力——這幾天裏被折磨得虛弱的身體導致速度慢得可憐,還不等小腦袋探出去,阿多尼斯便將籠門啪地重新關上了。


    “……”


    小雞差點被夾扁了頭,驚嚇之餘唯有失望透頂地趴迴了籠底,連看也不看那發瘋般狂跳不止的阿波羅一眼,心知與其指望那□□熏心的父神良心發現,倒不如在需要舍棄的東西上討價還價來得實際。


    ——否則是真難脫身了。


    阿多尼斯耐心地等了會,才好整以暇地讓荊棘鬆開了氣喘籲籲的阿波羅,溫聲道:“尊貴的光明神殿下,你盡可以對躲開狡計的我惱怒地唾罵,然而這卻對緩解目前的窘境無濟於事。”


    阿波羅漸漸從難以置信地盛怒中恢複了冷靜,既被拆穿,再不屑偽裝成石榴的模樣了,又因籠子過於狹小,唯有變迴模糊的光團,暗含威脅地道:“侮辱不會白白被承受,如今得勢的斑鳩不會一生被雄鷹寵愛,建於空中的閣樓終將倒塌,這是醜惡形狀——”


    “不勞費心。”阿多尼斯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提醒:“美好無損的德行隻存在於吟遊詩人的幻想中,無論是誰來仲裁,最後更容易被麻煩纏身的,多半是不請自來的客人。”


    阿波羅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不禁啞然。


    身負賭約的他的確理虧,尤其剛正不阿、鐵麵無情的冥王對奧林匹斯的反感就如清貧的牧羊人對跳蚤,哪怕貴如神王的宙斯親至,也不可能光通過詭辯就將他完完整整地帶迴。


    植物神卻沒有仗著這一點有恃無恐,甚至是無意徹底激怒光明神的,接著就話鋒一轉:“陰霾不能總遮蔽熾日,夜的冰冷還需由你統帥的灼熱奔馬來拉馳祛除,作為享受這份庇蔭的綠植守護者,總不至於忘恩負義地試圖將理應被擁護的光明之神傷害。”


    阿波羅靜靜地聽著,卻絲毫沒有放鬆警惕——他已經清楚地意識到了,從這外表溫柔可親、實則下手果斷狠辣的植物神口中冒出的誇獎,反而更像一枚隨時會吹響的戰鬥號角般充斥著如履薄冰的危險。


    阿多尼斯稍微想了想,正要準備開口坑他,身後忽然就傳來了冥王冷冰冰的聲音。


    “不用理睬他。”


    也不知何時出現的哈迪斯癱著臉道,順手砸了一團與阿波羅此時的化身差不多大小的黑焰過去,傲慢自矜的光明神就淒厲地慘叫著縮成了小如米粒的一團。


    嫩黃的雛雞耷拉著眼皮,一動不動,始終是恍若未聞的淡定。


    阿多尼斯那一刻不知為何有些被窺破隱秘的尷尬,但很快就控製住了情緒的些微變化,隻不像以往般恭順地行禮了:“……陛下。”


    話音未落,冥王瞬間就轉過了身來,目光是一貫的沉穩,然而又隱含期待。


    阿多尼斯愣了愣,許久都想不起之前要說什麽,本能地重申:“請放我出去。”


    不料哈迪斯迅速應承:“可以。”


    阿多尼斯:“…………”


    為什麽?


    他不知冥王將這理解成了事前定下的‘想通’,隻知這萬年不化的嚴酷冰川上,徐徐地綻開了一朵被喜悅所灌注、連冰雪都悄然消融的溫暖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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