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天喜地的樂師夫婦剛攜手離去黑暗的霧霾覆蓋峰巒的國度,一臉懨懨的諸神之王便與那冷容肅目的王後,乘坐由神使赫爾墨斯駕著的、經四匹神駿威武的雪白天馬拉動的兩輪馬車,聯袂而來。


    盡管這對天下最尊貴的夫妻貌合神離的事實早已不是秘密,但對尤善逢場作戲的雷霆之主而言,想扮演得蜜裏調油也毫無困難。在亦敵亦友、存在不小競爭關係的兄長麵前,他很樂意將這不夠正麵的一點掩藏起來。


    這時便親密地牽起赫拉那因養尊處優而顯得光滑細膩、卻同時因矜驕的脾氣而半點不討喜的柔荑,體貼地扶著她下了車,又宛若無意地衝精神煥發的赫爾墨斯使了個眼色,示意其見機行事。


    即便心裏有著百般的不情願,赫爾墨斯也唯有無奈地俯首退開,很快就隱沒在了濃厚的深灰色霧霾裏。


    “我真誠可靠的兄長,統治無邊冥府的王哈迪斯啊!”剛邁入殿宇的大門時,還沒見到人,宙斯就已語調上揚地打起了招唿,朗聲笑道:“為何總是鍾愛閉門不出,頻頻拒絕我的盛情邀約?黑暗與財富並生,雖是得天獨厚的富饒之所,卻終日隻有茫茫幽土上迴蕩的陰慘慘的幽靈與麵目猙獰的夢魘相伴,絕非縱酒同歡的好地方。再審慎的辨析也會因疲憊出現疏忽,再勤勞的下屬也會因無所不在的壓力鑄下過錯,何必……”


    當哈迪斯那一如既往地端坐在王座上、那森嚴可畏、冷凝肅穆的身影和美貌絕倫的植物神一起映入眼簾時,猝不及防下,雷霆之主不可思議地微睜大了眼,不知不覺地就消了聲。


    他最不想見到的一幕,到底是呈現在了眼前。


    生而尊貴的冥王固然有著不容忽略的強大氣場和英俊麵龐,可輝映得勝於晨曦千百倍的阿多尼斯卻注定劫掠走戀慕的目光,成為毫無疑問的焦點。


    他不言不語地站在哈迪斯的側後方,溫馴的似一頭依戀主人的羔羊,氣質卻隱約透著超然的貴氣高潔,並不因不被賜予座位就自覺低微卑亢。


    身形勻稱而纖細,美麗精致的五官是大自然凝聚心血的精髓,讓觀者僅是看著就心生歡悅,是畫技趨於完美的最好證明。柔滑得更勝雪蓮花瓣的雪白肌膚是來自雪的饋贈,這卻不是病態的蒼白,始終有一抹淡淡的玫瑰粉帶著陽春的真摯祝福,戀戀不舍地依在柔軟細膩的頰上,仿佛是動情的羞澀,又似被蒸騰的熱雲。


    墨綠色的柔軟發鬢總被戀他至深的綠葉深情親吻,線條美好的唇瓣是風兒如癡如醉的對象,清泉以被他飲用為榮,璀璨的珠寶見他後自慚形穢,鬃毛烈烈的雄獅怕驚嚇他、隻敢遠遠跟著,而不經意地投去的一瞥能叫被擊中的寧芙欣喜若狂。


    金黃的秋天樂於給他鍍上華美的光暈,嚴寒的冬天則舍不得將他為難,因此他所走過的地方皆是百花盛放的最好時光,從不被冷漠的冰霜到訪,隻有化雨的雨雲偶爾做客。


    他未曾賜予過追求者馥鬱的甜吻,更鮮少笑得開懷,尖尖的下巴上那潔白齊整的貝齒如被製於鮮紅珊瑚下的素絲,是被浮雲攔阻了視線的彎月,是被幕幃遮掩的佳人,盡管懾人魂魄,卻矜貴地從不為人所窺見。瑩瑩水波含著的是熠熠且鮮活的黑珍珠,深邃而神秘,無論凝視著何處,這雙美眸都蘊有脈脈含情的柔和,像是被瀟瀟多時的密語打濕的飽滿皎月,也像夜幕中懵懂閃爍的星子、又如被敲打在燧石上的月牙刀激出的火光,叫人悄然沉醉,迷戀其中。


    長而卷的睫毛忽閃著,轉盼流轉間瀉出的絢麗霞光,無情的黑夜仿佛也要被化卻,恨不能成為纏縛他的飄渺紗衣,一邊親近這美麗而溫柔的少年,一邊貪婪地獨占雪花石膏鑄就的皎潔軀體,所氤氳的淺淺馨香。


    若是所有美好的事物也該被搜羅起來、統統歸於神祗的管轄,那他便會當之無愧地被奉為美之君主。


    清楚被派出的赫爾墨斯注定要百忙一場,惦念已久的美味糕點入了他人之口,宙斯在莫大的失望之餘,目光毒辣地一眼便看出阿多尼斯還未被冥府真正羈絆住。


    但以素來鐵石心腸的兄長表現出的反常態度,就算是位於三界之王的首位的他,也無法貿貿然地挑戰在對方眼皮底下奪人。


    太可惜了。


    嬌貴的花應被采擷的手溫柔放入灌注了清露的精美花瓶,遠離一切汙穢惡邪;純潔的白鴿不該被兇猛的夜梟捕捉;恰似擁有稀世美質,純若琥珀的少年,生來就應被強健的手臂溫柔摟住,傾心嗬護,再讓多情的唇細細品嚐,共享魚水之歡,而不是被腦若頑石、不解風情的冥王當做普通使臣般隨意奴役,哺以苦艾。


    若是赫拉不在,他還可以試著開口索要,然而……


    宙斯無比憐憫這顆蒙塵的迷人珍珠,勉力克製住遺憾,輕歎了口氣。


    極易醋海生波的赫拉的眼睛,起初也不由自主地被這燦若星辰的美少年驚豔得晃了一晃,即使沒留意到濫情的丈夫那一瞬的失態,仍本能地升起了極大的戒備心。


    在迴過神來後,她迅速瞥了眼身旁的宙斯,沒有錯過那稍縱即逝的焦渴貪欲。


    原來如此。


    縱使早有心理準備,赫拉仍不由得心底一涼,唇角旋即勾起了冷冷一笑。她可不再是當初輕易被淋濕了的杜鵑鳥蒙騙的榆木了——以宙斯風流多情的本性,不消細想就明了堅持來地府的用意。更何況那份不好明著表露卻依舊顯而易見的垂涎,究竟針對的誰,可真不言而喻。


    近日的甜膩溫存帶來的複燃死灰就此消洱無形,她一邊隱蔽地懷著丈夫物色的新情人被兄長捷足先登的幸災樂禍,一邊不動聲色地壓抑著對這雖是低階卻美貌絕倫的植物神萌生的敵意,心念一動,微抬傲慢的下頜,語調習慣性地微微拖長以示天後的矜貴,挑撥的言辭信手拈來。


    “手持支配三分之一宇宙的權柄、維持暗冥的井然秩序的尊敬兄長啊,看來一向和向來興起無窮災疫的愛情絕緣的你已與阿芙洛狄特有了糾葛,卻不知是有頑兒厄洛斯射出的金箭作祟,還是那條珠光寶氣的腰帶的功勞?”


    眾所周知的是,阿芙洛狄特的金腰帶有著魅惑人心的神奇力量,當她催動神力、灌注其中,那被迷惑的對象,便會無可自拔地戀上佩戴它的人兒。這也是她縱橫情場、攻無不克的絕對利器。


    至於厄洛斯,則是她與情夫阿瑞斯暗結的珠胎,也是名義上的丈夫赫淮斯托斯恥辱的根源。背生雙翼的他自母神身上領了操縱愛情的神職。力氣稍有不逮,便用膝蓋抵著來彌補,那一根根小巧玲瓏、乍看無害的金箭隻聽命於這軟弱的小弓,根本不具奪人性命的力量,毫不起眼。


    直到那被眾仙女所迷戀的英氣勃勃的太陽神被金箭射中心窩後,追著他平日裏半點看不上眼的達芙妮翻山越嶺,最後不折不扣地丟了個大臉,瞧不起那位無知幼童的諸神才算領悟了其中威力。上至身為萬神之王的宙斯,下至不具情感的灰泥,都難逃帶來愛情的金箭和激發憎恨的鉛箭的蠱惑。


    宙斯神色不虞,他清楚難忍半分來自情敵的屈辱——尤其她對自己的美貌不及阿多尼斯這一點心知肚明——的赫拉的用意便是煽起冥王心中的疑慮:哈迪斯如果當真動心了,那就難免懷疑是阿芙洛狄特妄圖染指冥土的野心在作梗,對之冷淡;若是尚未墜入愛河,僅僅是幾分好感,多半也會升起對陰謀的戒心,叫新晉為寵臣的阿多尼斯的處境變得萬分尷尬。


    他不喜赫拉信口開河地詆毀阿芙洛狄特和阿多尼斯的險惡用心,但轉念一想,又念及植物神一旦被冷落,也代表他會更容易下手掠奪,是百利而無一害的,於是沒有喝止她。


    一方麵被神王貪婪的視線寸寸打量,另一方麵還被咄咄逼人的天後譏嘲暗指,阿多尼斯卻恍若未聞,恬淡自若,又疏離冷淡,就仿佛周遭發生的一切都與地上生長的無辜草木毫無關聯。


    始終不言不語的哈迪斯將視線從案桌上的紙莎草紙上移開,幽深的墨綠色眼眸冷淡至極:“赫拉。”


    他的聲線低醇有力,可這敷衍之至的反應完全不在預想之內,赫拉不禁一愣,還待再說幾句,早在他們廢話連篇時忍耐力便宣布告罄的冥王,在看清阿多尼斯容貌的那一刻便知曉了宙斯的居心,已經不準備再浪費時間在這喋喋不休的奧林匹斯的來客身上了:“說完了?”


    赫拉微愕:“兄長——”


    “達拿都斯。”


    他不容商榷地微抬音量,絲毫不給麵子地打斷了她的話頭,喚來一側隨侍的死神,下令:“領神王與天後去塔爾塔洛斯。”


    竟是不悅到不打算親自陪同。


    宙斯和赫拉同時一愣,前者開始暫時拋卻對阿多尼斯的企圖心,轉為盤算起冥王超乎尋常的重視裏是否有利可圖;自尊心極強的後者則被這份加諸身上的羞辱惹得臉部燒紅;略知長兄脾性和極強實力的赫拉,對損了她顏麵的哈迪斯倒無甚怨恨,反而對身為罪魁且親眼目睹了這難堪一幕的植物神,越發地恨之入骨了。


    “是,陛下。”


    達拿都斯恭恭敬敬地鞠躬領命,而眼見著這素來冷峻的兄長此刻迴護之意溢於言表,饒是再不情不願,心思各異的神王夫婦也唯有悻悻地離去了。


    阿多尼斯的腰杆一直挺得筆直,他能接受表麵屈從於形勢的自己,卻不能忍受發自內心地拋卻自尊的苟且偷生。


    在赫拉飽含惡意的話語出口後,他本準備好以沉默迎接狂風驟雨,卻不料這急轉直下後的兇險局麵,會以詭異的和風細雨收尾。


    他探究地瞅了瞅背對著自己的陰司主宰,琢磨這連諂諛和挑撥齊出下都仍是無動於衷的維護是出自何意。熟料對方不知從何時起就不聲不響地轉過了身來,暗沉的瞳睛正直勾勾地打量著他,夾雜了些許漠不關心的隨意,又有睥睨眾生的倨傲。


    阿多尼斯毫無防備地與他對上了視線,就像是被無盡的絕望深淵注視一般,恐怖的窒息感和壓迫力鋪天蓋地地襲來,隨時能將他吞噬。饒是他沉穩過人,也不禁頓了頓,半晌才道:“陛下。”


    不光有滌蕩心靈的美麗容貌,沉靜內斂不聒噪,連聲音也是極悅耳的。


    冥王這麽想著,不動聲色地嗯了一聲,而從這張俊美卻陰鬱,表情匱乏得幾稱無懈可擊的臉上,阿多尼斯縱是擁有頗敏銳的觀察力,也無從看出……


    這不過是一頭懶洋洋的巨龍,在悠閑地欣賞叫他愛不釋手的新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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