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那一日的對話, 即使是現在迴想起來也還是透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別扭,但是韓明軒還是按時去了尚書府給牧晚秋複診。


    剛下馬車, 他就隱隱覺得不對勁,今天的牧府比以往多了兩個守門的家丁, 這是有貴客到?


    很快, 依舊親自前來引路的管家解答了韓明軒的疑惑——不是有某個貴客要來, 而是已經來了一群貴客。


    原來, 牧府定期會開設詩會,邀請一些喜好詩文的公子小姐來。女客由牧夫人招待,男客由牧大人招待,兩方隔一汪池水,有些朦朧的接觸又無傷大雅。


    聽了這番解釋, 韓明軒腦子裏第一個想到的是《紅樓夢》裏的片段, 寶玉和姐姐妹妹們一同寫詩、賽詩。不過顯然, 無論是和名著比,還是和想象比,現實於他而言都不會是美好的。


    他沒有想到, 管家會直接帶他到後花園的詩會現場……這, 真的不是故意的麽?


    看到他的公子少爺們紛紛頜首示意,有幾個甚至迎上來寒暄。韓明軒一個也不認識,隻能含含糊糊的應付。眼看就要招架不住的時候, 一道聲音……把他拖入了更窘迫的境地。


    “素聞韓二公子才學出眾,今日難得相見,何不作詩一首, 讓我等學習學習。”


    韓明軒抬頭向說話人看去。嘖,難怪說出來的話這麽酸,這人整個就是一副酸腐書生的打扮。他八八的在內心吐槽著,卻也開始焦灼了。


    字都不會寫幾個,怎麽作詩?


    就算是學習穿越前輩們照搬古人,他也隻記得全一個《靜夜思》而已,但顯然那首詩是不合時宜的。


    韓明軒遲遲沒有動作,也不發一語,人群中很快就有些議論之聲,包括池塘對麵的女客們也是竊竊私語。聽著耳邊的懷疑和探究,牧晚秋不自覺地捏緊了手帕。


    “我……”


    “皇上口諭——”


    就在韓明軒準備實話實說“他不會”的時候,一道尖細的聲音打斷了他,也驚醒了一眾圍觀看戲的人。


    長孫末在來尚書府之前確實不知道韓明軒的境況,更不知道他的出現暫時解了他的困窘。但是,現在他什麽都知道了。


    待所有人都跪地行禮後,傳旨公公才宣道:“傳皇上口諭,命韓明軒即可進宮,不得有誤。”頓了頓,原本有些銳利的尖細嗓音變得柔和起來,“韓二公子,快起來走吧。”


    “哦。”第一次接旨的韓明軒還有懵,呆呆的站起來就要跟著走,邁出幾步又突然想起來他今天出來是幹嘛的,“哥,我……”


    “皇上急召,不管你有什麽事情都不容耽擱。”


    韓明軒的話都沒有說完就直接被一語否決了,迴頭遠遠的看了一眼牧晚秋,他不知道她能不能看見,但還是抱以歉意一笑。心裏想著隻能明天再過來了。


    在踏出花園前,長孫末迴頭看向那個“酸腐書生”,“子佑前些日子摔壞了腦袋,現在的他不會讀書寫字,也不會作文寫詩,唯獨隻會看看病而已。度大人如果有興趣學習,隨時歡迎你到迴春堂去——當學徒。”說完也不管度大人的臉從紅色變成白色,又從白色變成紅色,轉身就走。


    也算是對一些傳言的迴應吧,總不能一直含含糊糊的,反正韓明軒現在有了“神醫”的稱號,也不必在意“才子”的讚美了。當然,他選擇在剛才說出來也是想提醒一下牧清和,愛才的“才”,不應該局限在詩書文藝。


    迎上韓明軒驚恐瞪大的雙眼,長孫末無所謂的笑笑,“無事。”他既然敢說就沒有怕的,最多就是被參一本,罰他迴去閉門思過幾天,也樂得清閑。


    又看了看旁邊麵色如常的傳旨公公,韓明軒吃下這顆定心丸。“這位度大人是什麽官職?”他還真的挺好奇。


    “新科狀元,現在在禮部當值。之前受過牧大人幾句指點,便稱他一聲老師。”說著想起了什麽,長孫末意味不明的笑了,“寒門入仕,向來對二代們看不慣,你今天也是趕巧,和他撞個正著。”


    韓明軒撇了撇嘴,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又看了看傳旨公公,壓低了聲音問道:“進宮是有什麽事情?”想來想去,他也就是個醫術有用,又是急召,不免的往龍體有恙上去想。


    直到上了馬車,進到一個封閉的空間裏,長孫末才迴答了他的疑問,“太子傷重。”看著驚訝又有些緊張的韓明軒,又補充了一句,“放心,你可以的。”


    應該是這一句安撫起了作用,乍一聽到答複後的衝擊消散了很多,他開始設想進宮以後的種種場景。


    但是,一切進退有度、禮貌得體的設想都在見到太子受傷的大腿後化作了一句嗬責,“這是哪個糊塗大夫弄得,再晚些這腿就廢了。”話落,韓明軒才反應過來他說了什麽,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


    為什麽他總是管不住這一張嘴呢?


    “哈哈。”在太醫們臉色青白,皇帝也麵含怒氣,宮人們都不敢唿吸,長孫末悠然看戲的時候,已經一臉慘白的太子卻是不在意的爽朗一笑,好像可能麵臨殘廢的不是他一樣,“子佑,你腦袋磕壞以後,比以前有趣多了。”


    太子明顯在忍痛的一句調侃讓殿內的氣氛又是陡然一變,韓明軒猛地抬起頭看向他,一是驚訝太子的性格與他之前設想的全然不同,二是疑惑他怎麽這麽快就得到了消息。


    當然心裏再多的七想八想,手上的動作卻是一點也沒有怠慢。“要把傷口周圍的爛肉割掉,重新清洗傷口才可以再上藥,肯定會很疼。太子您……忍住。”雖然於心不忍但他還是利落的拿出了工具,感謝好習慣,這些東西他都會在出診的時候隨身帶著。


    太子仰躺在榻上,笑了笑,“無礙,子佑盡管大膽的做吧。”


    殿內恢複了安靜,隻有細微的割肉聲音,但就是這微小的聲音就已經足夠震顫在場很多人的耳膜和弱小心靈了。如果不是震懾於皇威,幾個距離近、清清楚楚看到了韓明軒動作的婢女可能已經衝出去嘔吐了。


    相較之下,韓明軒倒是麵色如常,畢竟這樣的場麵於他而言算是熟悉的,隻是額頭的薄汗還是透露出了他內心的緊張。但並不是擔憂自己的技術,而是簡陋的場地、粗糙的過程、眼前緊繃的肌肉,還有耳邊痛苦的悶哼都讓他莫名的有點愧疚,還有對結果的不確定。


    至於長孫末,原本一直站在旁邊仿若事外之人一樣的旁觀,但是在看到太子忍過了清除腐肉,卻在清洗傷口的時候沒受住,翻著白眼要昏死過去時,有了一點點的憐憫,移步到了塌邊,抬手複上他的手背,暗暗給他調節內息、減輕痛苦。他是早就知道太子會受傷的,畢竟原劇情裏他可是因此殘廢而錯失了帝位的。


    上好藥,包紮完畢,韓明軒假做自然的抹了把額頭的汗。動作間,恰好看到了長孫末收迴手。腦子轉了又轉,想明白了先前的疑問。他怎麽就忘了,這皇帝是他們的舅舅,太子就是他們的表哥,表兄弟如果關係親厚,太子通過他哥知道他的“情況”也不奇怪。


    想通個中關係,韓明軒的心理壓力驟減一半。


    待一切妥當退至外殿,一直沉默的皇帝開始了問責。“說說吧。”輕飄飄的一句話,嚇得在場的太醫全部撲通跪倒在地。要說什麽、怎麽說、誰先說,他們是知道又不知道,最後隻能都低垂著腦袋靜默不語。


    空氣裏瀰漫著緊張的氣氛,帝王的威壓撲麵而來,韓明軒小心翼翼的唿吸著,並且試圖控製狂跳的心髒讓它不要“上躥下跳”。


    良久……緊張的氣氛被皇帝自己打破。“子佑,太子的傷到底如何?”竟是完全不理會跪在地上的一眾太醫。


    被點到名字,韓明軒忙恭敬上前,進行解釋,這一瞬間他的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表述也是從未有過的明了。然而,過後又是沉默,韓明軒覺得他實在搞不懂這皇帝的想法,也不懂他行事的風格。


    “子佑,你這段時間就留在宮中。”說著皇帝便起身向外走,依舊是不理會那些太醫們,“子墨隨我來。”


    “容臣與他講幾句話。”


    “嗯。”


    在皇帝身影消失的一瞬間,韓明軒就把長孫末拉到了角落急忙問道:“我不能迴去了?那牧小姐怎麽辦?”


    這話說的可真曖昧,長孫末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開個方子找人送去就是。”以為他不知道幺,牧晚秋現在的情況即便是斷個十天半月的藥也沒事,而且最近的方子也基本是換湯不換藥的。


    “哦。”道理沒錯,但是他還是想去見本人……“那個,這些太醫要跪到什麽時候?”


    “那要看皇上什麽時候決定處理他們。”


    “處……處理?”


    長孫末笑道:“你以為太子受傷真的是一件意外的小事麽?”皇帝尚且康健,就有人蠢蠢欲動了,也是嫌活的太久,“如果不想摻和進來,這段時間隻專心當好你的大夫就行。”說完便離開了,想來皇帝的幾位心腹應該都要進宮了,接下來免不了一場腥風血雨。


    韓明軒站在大殿門口,迴頭看著背對他跪著的一眾太醫,肅容、收心,轉身向內殿走去。他還是老老實實的當一個文盲大夫的好。這次如果平安出去了,就和父母表明心意,請他們做主提親。</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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