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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兩更,王衝即將投身這個時代,開始搏浪之旅。】


    說到黃庭堅,三人的話音低沉下來,程世煥道:“當年我去宜州,與信中送黃魯直靈柩歸鄉,信中日日垂淚不止,字字不離黃魯直。黃魯直被趕出崇寧寺,連民居都不可宿,隻得尋了城門樓容身。一日正逢綿雨,他去城門樓時,見黃魯直把腳伸出柵欄,以雨濯足,見得信中,黃魯直笑言道:‘信中,餘平生無此快也!’”


    “千林風雨鶯求友,萬裏雲天雁斷行,別夜不眠聽鼠齧,非關春茗攪枯腸……”


    王彥中深沉地吟著,再長長一歎:“這是黃魯直送走兄長後留下的詩,信中說,也是最後一首詩。信中是至性之人,黃魯直之歿,他已哀莫之心大於死。”


    “山穀之歿,天下君子,哪個不哀?”


    範奚對兄長依舊耿耿於懷,再不多談,轉而說起了前些日子去眉州辦事,見到了蘇符蘇仲虎。蘇澈兩年前歿於潁川,朝廷推恩,授蘇符將仕郎,將有任用。


    黃庭堅都出來了,再蹦出蘇澈,王衝也不怎麽意外了。而蘇符這個名字,王衝略覺耳熟,這熟悉感與前世無關,而是本世記憶。一邊在腦子裏搜索著,一邊推測,大概是蘇澈的兒子或者孫子?


    “談到東坡,仲虎也是淚流雙頰。說曾經看過東坡被貶儋州時,寫給族孫蘇元老的信,東坡信裏言道:‘海南連歲不熟,飲食百物艱難,及泉廣海舶絕不至,藥物鮓醬等皆無,厄窮至此,委命而已。老人與過子相對,如兩苦行僧爾’,說到此,仲虎嚎啕大哭。未歿於天涯絕處,本是幸事,歸途卻歸於冥冥,憾甚啊……”


    範奚言語痛切,王衝已記了起來,蘇符是蘇軾的孫子,以前王彥中帶王衝去廣都“掃書”時還當麵見過。


    他正在揣測,或者說是期待,自己是不是又跟蘇東坡有親戚關係,卻聽程世煥一番話,一時呆住。


    “二郎的事傳得真快,連王興甫都知道了,前日還問過我,也是憾恨不已。說二郎也算是蘇氏外門子侄,潁濱先生(蘇澈)還在時,知王家有這麽一個神童,很是高興,還想待二郎再長些,在學術上提攜一二,沒想到,兩年前潁濱公歿了,現在二郎又出了事。”


    王興甫叫王密,字興甫,是程世煥的同行。他們兩家的印書坊是成就王衝讀書破萬卷偉業的富礦,因此印象很深。這個名字就像一個開關,點亮了王衝腦子裏某處記憶空間。


    王興甫的祖父是蘇軾的嶽父王介,而王介的曾祖父則是王彥中的烈祖,也即六世祖【1】。王介的祖父從華陽遷到了眉州青神,這麽算來,王衝是王興甫五服之外的族侄。程世煥所謂的“蘇氏外門族侄”,就是這麽拐彎抹角來的。


    盡管已有期待,盡管關係太遠,但王衝依舊按捺不住心中那一絲雀躍,蘇東坡竟然也是親戚!


    正在激動,又聽王彥中悶悶道:“跟興甫這門親還能認得,可不敢攀附東坡先生和潁濱先生。本就離得遠,再說先生提及東坡,都取其文章,不取其人。斥其恣心縱性,乃君子之害,我既是先生弟子,當附先生驥尾。”


    範奚長歎:“是啊,先生曾說我等蜀人心中有賊,不是恣縱,就是散漫,須時時以肅慎二字自律……”


    程世煥篷地一聲拍桌道:“當年蜀洛相爭,傷了天下君子元氣,平白令小人得利,恨啊!”


    他那粗嗓門又拉了起來:“子美你不認,我們也一樣不認!”


    乖乖,聽這話的意思,範奚和程世煥,也跟蘇東坡有親?


    程世煥所說的蜀洛相爭,王衝有點印象,但已是舊事。他繼續在腦子裏搜索,終於找到了相關資料。果然,程世煥是蘇軾之母程氏的族人,而範奚則是華陽範氏的族人,範氏與蘇氏是世交,蘇軾幼子蘇過之妻是範鎮的孫女,也能扯得上親戚關係。


    再想及眉州蘇氏的姻親滿天下,包括歐陽修在內諸多名士都是親戚,恍惚間,王衝感覺自己置身於一張大網,網間那亮晶晶的網結,就是蘇軾、黃庭堅、程頤、歐陽修、範鎮、王珪等等名垂青史的大人物。


    正是這一個個名垂青史的人物點亮了這個時代,而父親和程範二人,乃至自己,就是其他樸實無華的網結,繞在那些閃亮節點周圍,既不太遠,拐著彎就能連上,卻不夠近,不足以分沾榮光。


    這種感覺挾著一股浸徹到心底深處的微風,裹住了王衝的心神,


    “我已經陷在這張網裏,本身就是這張大網的一部分……”


    王衝心有所感,與黃庭堅論親戚還算靠譜,可與三蘇論親戚,就實在太遠了。以此為標準的話,三蘇的親戚怕是成千上萬。


    天下本就是一張大網,大宋治下億萬活生生的宋人,都是這大網上的網結。大網並不是平鋪的,圍成網眼的網結相距遠近不一,但每一個網結都能連起來。而這張大網正沉甸甸地兜著什麽東西,那股浸徹心扉的微風,正發自網中。


    王衝心說,那東西,大概就是曆史,壓在自己身上,正在發生,而不是已經逝去的曆史。


    此時再反芻王彥中三人的談論,又有了另一番感受,黃庭堅之死的悲愴,蘇東坡之死的憾恨,王彥中等人對蜀洛黨爭的扼腕長歎,以及對當今朝政的痛心疾首,一股股地翻騰不止。這讓王衝忽然感覺,這個時代,這個世界,更加真切了。


    王衝豁然時,就聽酒碗相撞聲不斷,王彥中三人竟然灌起了悶酒,該是無比糾結。


    王衝能體會到這種糾結,他們本就是蜀人,又與蜀黨領袖有親,卻出於洛黨領袖,理學宗師程頤門下,不得不跟蘇東坡和黃庭堅在某種程度上劃清界限。嘴上雖然堅決,心中卻鬱悶難解。


    “瓶兒,我們也幹了這一碗!”


    “我不喝,待會程四叔和二舅喝醉了,還得幫他們收拾……”


    屋裏虎兒也鬧了起來,他吃得飽飽的,又端著蜜酒灌,小小年紀,肚皮卻如無底洞一般。自己開懷暢飲不算,還勸瓶兒喝,瓶兒板著小臉,很認真地拒絕了。


    “蜜酒不算酒,真喝醉了,還有二哥在。”


    看著宛如小大人的瓶兒,王衝愛憐地道。


    瓶兒眨眨眼睛,再皺皺小臉,像是在說:“我真不想喝,不過二哥說什麽我就做什麽”,可捧起散著蜜香的小碗時,臉上兩個小酒窩無情地出賣了她。


    看著弟弟妹妹的滿足之色,王衝也發自內心地微笑著,他也不知道,自己那張臉上正綻著兩個酒窩,讓隻稱得上清秀的他多出一股淳淳之氣。


    接著笑容就僵住了,一聲唿喝劃破夜空,清晰無比地迴蕩在山坡小院裏。


    “黨禁一日不廢,一日無君子朗朗青天!舉目望去,朝堂州縣滿是小人,到底要把這個天下禍害到什麽時候!?”


    一直在打馬虎眼的王彥中喝醉了,成了最憤的一個,扯著嗓子喊了起來。


    王衝心驚膽戰地出門打望四周,看是不是有外人在偷聽。


    這個時代,政風苛厲,妄言朝政,“詆毀”臣僚,可是大罪,打小報告升官發財之風盛行。還好這裏是鄉間,三家村的村民又都是淳樸之人,沒誰來蹲牆角。真要被人捅去官府,以這三人的酒話,不定要被編管儋州,享受蘇東坡的待遇。


    不對,編管還是對官人的優待,範奚拔拔勉強夠得上,換作王彥中和程世煥,挨不著砍頭,也得先挨八十大杖,然後流遣到沙門島一類的絕死之地。


    夜色已深,寒氣沉沉,王衝打了個寒噤,對自己之前就想著閑閑而求的心思生起疑問,這世道,真能安穩地享受自己的小富貴?


    王彥中的疑問,王衝很清楚答案,大宋正一步步行向深淵。如今還隻是憤懣,再過十多年,那就該痛哭流涕,乃至吐血了。


    看來自己之前的想法還是太單純了啊,真要在這艘即將沉沒的破船上掙得榮華富貴,可不是那麽簡單的事,必須認認真真想清楚。


    深夜,三人將海棠樓送來的四鬥海棠春喝得精光,擠在一張床上抵足而眠。搞定了他們,王衝再安頓瓶兒虎兒睡下,在書房裏燃起油燈,看著書架上一排排線裝古書,發起了呆。


    厚實而寬大的楨楠木書架,黑中透紅的漆色深沉凝重,仿佛時光也難以留下蝕痕。這書架實際已在王家傳了八代,有近二百年曆史。


    若以為就這書架貴重,就是買櫝還珠了,真正的傳家之寶還是書架上的一本本線裝書,尤以上方兩排書為貴。其中一部分王何氏差點搶了去,王衝也曾質押出去,最終還是迴到了書架上。


    石室十二經拓本,拓自石室精舍,也就是如今成都府學裏的石刻。


    《周易》十卷、《尚書》十三卷、《毛詩》二十卷、《周禮》十二卷、《儀禮》十七卷、《禮記》二十卷、《春秋》二十卷、《公羊》十二卷、《穀梁》十二卷、《論語》十卷、《孝經》一卷、《爾雅》三卷,共計經、傳、序一百五十卷,一百四十二萬七千六百九十九字。


    取下一卷《春秋》,信手翻開,不等細看,一列列文字就已浮現在腦中。


    這份“遺產”真是太豐厚了……


    神童所記下的東西自然已是王衝的記憶,但非常淩亂,不僅需要線索引導,還需要重新梳理。如今書在手,腦子裏也同時展開了一本書。隻需要下些功夫,認認真真再學一遍,這十二經的內容應該就能梳理出來,完完整整刻在腦子裏,其中的學理也能領會透徹。


    “那就讀書吧……”


    王衝低聲而清晰地自語道,此時所想的讀書,已非之前所想的那麽輕浮隨意了。


    置身於曆史之網,沉甸甸的真切感,讓王衝生起了抗爭之心,不是抗爭整張網,但也不止是為自己抗爭。


    【1:所謂“祖宗十八代”,是有來曆的。《爾雅·釋親》曰:“生己者為父母,父之父為祖,祖父之父為曾祖,曾祖之父為高祖,高祖之父為天祖,天祖之父為烈祖,烈祖之父為太祖,太祖之父為遠祖,遠祖之父為鼻祖”,“己”不算在十八代裏,以“己”為父而下,“父之子為子,子之子為孫,孫之子為曾孫,曾孫之子為玄孫,玄孫之子為來孫,來孫之子為晜(昆)孫,孫之子為仍孫,仍孫之子為雲孫,雲孫之子為耳孫。”】


    【2:成都石室十二經仿唐代開成十二石經,其中十經刻於孟蜀時代,《公羊》、《穀梁》刻於宋時仁宗皇祐年間,到了宣和時,又刻《孟子》,成為石室十三經,儒家十三經就此成型。四書五經隻是儒家入門讀物,十三經才是儒家全套經傳【2】,而首次匯集十三經的地方,正在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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