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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雨天明即停,日上三竿時,天空澄淨,氣息清新,於保正心頭卻揣著一團茅廁之氣。不小心一腳踩進水窪裏,泥水透了皮履,浸濕布襪,腳心頓時冰涼。肚裏罵個不絕,盯著王麻子夫婦背影的目光也憎惡不已。


    王秀才家禍事連連,王麻子夫婦算計堂兄的家產,這事之前過不了他的手,也就當熱鬧看看。現在能過他的手了,卻落不到好處,還得為其奔走。誰讓那王何氏抬出她親戚何三耳呢?誰讓他隻是都下一個大保正呢?


    自王相公,不是華陽王氏那個王相公,而是王安石王荊公推行保甲法後,保正漸漸擔起了鄉間事務,催稅、捕盜、承差、調解民戶糾紛乃至當過契的中人,無事不管。五戶一小保,五小保一大保,十大保一都保,於保正就管著華陽縣南灣鄉第三都第五大保【1】。


    第三都的王都保跟王秀才沾點遠親,不願趟這攤渾水壞了名聲,把下麵的於保正推了出來。保甲不是按村劃的,於保正家離三家村有好幾裏地。一早在泥濘裏掙紮,苦累不堪。若是為官老爺奔走,倒沒話說,可為這王麻子奔走,還沒什麽好處,鬱悶自是不淺。


    再想想王秀才家,尤其是那神童王二郎,鬱氣又不翼而飛。


    人的命程真是說不準啊,不提早年的三家村王家,王秀才即便敗落成個措大,隻是個鄉先生,在這一都裏依舊是個響當當的人物。連王都保見著都得恭恭敬敬喚一聲秀才公,更不提那神童王二郎,喚聲“二郎”還得腆著臉壯著膽,生怕人家被攀附惱了。


    大宋的讀書人矜貴得很,進了學校,升到內舍就免丁身錢米,升到上舍就比同官戶,役錢減半,和買、科配都攤不到身上。王秀才入過府學,王二郎名聲更為響亮,可是他們這些鄉下人高不可攀的大人物。


    卻不曾想,一場地震,王二郎成了傻子,王秀才失了蹤跡,一個家就這麽沒了,跟這家人的遭遇比起來,自己這點煩惱算什麽呢?


    念頭轉了兩轉,於保正看向王麻子夫婦的目光也變作羨妒,王秀才家的不幸,就是這兩口子的大幸。隻要如王麻子夫婦所說,王二郎已瘋癲難治,他們收養王家兄妹,拿到王秀才家業就水到渠成,三兄妹的娘舅家找不到話說,都保也可以放心地在契書上簽押作保。王秀才家的十畝田地倒還是其次,這處山坡林院,真是好啊……


    踏上滿覆青苔的碎石小道,於保正分出大半心神放在這極滑的小道上,小半心神又有些恍惚,若還在以前,王二郎該已在山坡上誦書了。


    王家這處山坡就在村子北麵,地勢開闊,人色進出村子,一覽無遺。靠著王二郎那過目不忘的神通,偷雞摸狗之輩栽了好幾次,而他於保正的防盜之責也輕了不少,現在,唉……


    正追憶往昔時,一陣琅琅誦書聲自小院裏傳來,讓於保正生出一股時光倒流之感,恍惚更甚。


    “事親者,居上不驕,為下不亂,在醜不爭,居上而驕,則亡。為下而亂,則刑。在醜而爭,則兵。三者不除,雖日用三牲之養,猶為不孝也……”


    誦書!?


    走在前麵的王麻子夫婦猛然停步,於保正猝不及防,生生撞在王麻子背上。腳下一滑,正在找平衡,身後兩個保丁又撞了上來。哎喲一陣叫喚,連帶王麻子在內,幾人同時摔在道上。


    “不對勁!”


    王何氏沒理會他們,急急奔去,王麻子揉著屁股,顧不得招唿於保正,嘀咕著也追了上去。


    “賊男女……”


    於保正被保丁扶起來,恨聲罵著,當然不對勁!這是王二郎的聲音,王二郎在誦書!怎麽在王麻子夫婦嘴裏,就成了瘋子呢!?


    等於保正進了院子,見王麻子夫婦楞在院門口,院中少年放下書本,起身相迎,這不正是王衝王二郎?


    襴衫整潔,大袖翩翩,頭巾紮得規規正正,額頭雖貼著一塊膏藥,卻無損一身的清雅肅正。眼眉間倒還飄著一股呆氣,可那是讀書人共有的書呆氣,而不是歪嘴斜目的癡呆氣。


    王衝不緊不慢地拱手,說話也有條不紊:“見過二叔和嬸嬸,於保正,二位哥哥……”


    王麻子夫婦被王衝這變化驚住,一時不知所措,於保正也在發呆,倒是那兩個保丁忙不迭地抱拳迴拜,口稱不敢當。保丁都是鄉下農戶充任,可不敢大咧咧受下讀書人的禮。


    “不知二叔嬸嬸來此所為何事?如此也好,侄兒正有事煩勞……”


    後麵文縐縐的話,王麻子夫婦已沒聽進耳裏,就顧著駭異地對視了。直到於保正壓著怒氣低聲問:“這是你們說的瘋子?”兩人才迴過神來。


    王何氏猶不罷休,嘴硬道:“昨日就是發瘋了!瞧,牙印還在這,更提著刀子火把要放火殺人呢!”


    王麻子倒是想到了昨日那一腳,心頭一顫,莫非……


    王衝哎呀一聲,不安地道:“昨日侄兒才醒轉過來,不知之前發生了什麽事。若是有得罪之處,還望二叔和嬸嬸海涵。”


    “海涵?你咬了就白咬!?”


    王何氏罵了一句,再轉向於保正,急切道:“瘋癲也不是時時的,別看他此時好了,過會又要犯!犯了就是人命案!還是依著說好的辦,把王二郎送到城裏的醫館去!”


    王麻子趕緊附和道:“是是,昨天他又摔了一跤,再傷了腦子,還傷得很重。”


    話音剛落,就見王何氏瞪著他,目光像刀子般狠狠刻來,王麻子很是茫然,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麽。於保正瞅瞅王衝額頭的膏藥,一臉恍然:“又摔了一下?可真是巧,竟然摔靈醒了。”


    於保正看得清楚,眼前這王二郎就是個好端端的人,甚至比沒出事前還多了三分人味,應對得體多了,不再隻顧著讀書記事。


    聽王麻子的話,這變化還是有因的。之前文翁祠被砸,腦子亂了,現在再摔一下,正常了,看來老天爺並沒有絕王秀才一家的意思。


    就聽王衝幽幽一歎:“小子是靈醒了,可那記事之能卻沒了,之前作過什麽,也記不太清楚。”


    於保正心說隻要不是瘋子就行,此時他正滿心幸災樂禍,王麻子夫婦的企圖,怕是雞飛蛋打了。


    “若是昨日真傷了嬸嬸,侄兒在這裏賠罪……”


    見王何氏還揚著右手,王衝又恭恭敬敬地道,誠意十足。


    事情驟變,盤算落空,王何氏呆呆不知該怎麽迴應,王麻子這才意識到自己犯了什麽錯。他不說王衝再傷了腦袋,外人還不敢確定王衝是不是真好了,說了出來,就成了旁證,坐實了王衝不再是傻子,更不是瘋子。此時他就低頭盯著沾滿汙泥的腳,再不敢開口。


    於保正哈哈笑道:“我看也沒什麽大事,皮肉之傷都算不上,不若就由我作保,二郎奉上些湯藥費,沒靈醒前那些事,就別計較了。”


    王何氏轉眼狠狠瞪住於保正,於保正笑吟吟迴視,王二郎已經好了,他自然樂得擠兌王麻子夫婦。


    王衝像是很不好意思地訥訥道:“侄兒理當奉上湯藥費,隻是家中沒見一文錢,該是賊偷了,還請叔叔嬸嬸寬限幾日。”


    如果不是王衝一臉愧疚,還真會當他是在譏諷王麻子夫婦。於保正哧哧笑出了聲,王麻子咳嗽著,腦袋垂得更低了,王何氏臉色未變,眼神卻四下飄著。


    “是他們拿走了錢!拿走了家裏值錢的東西!還我們的錢!還我們的東西!”


    “昨天是他們傷了二哥,該他們賠湯藥錢!”


    一側響起兩個童音,卻是虎兒瓶兒從屋裏探出腦袋,脆聲指控著,於保正更樂了,像是在勸王衝,又像是在勸王麻子夫婦:“都是一家人,何苦啊……”


    王何氏耐不住臉燥,正要分辯,王衝轉身揮袖道:“閉嘴!叔叔嬸嬸怎會是那種人!?你們還不趕緊認錯!”


    虎兒瓶兒卻不理會,身子一縮,躲了迴去,王衝再拱手道:“侄兒管教弟妹不嚴,得罪了……”


    這一番應對下來,即便是沒什麽見識的兩個保丁,也知王衝已恢複靈智,好得不能再好。他們跟著於保正跑這一趟,是準備押“瘋子”送醫的。跟於保正一樣滿肚子牢騷,現在事情水落石出,再沒了顧忌,嘀咕著老天開眼,王二郎能把這個家立下去了。


    於保正作了裁定:“那麽就這樣吧,我看兩家也互清了,可好?”


    “互清!?哪能這般輕巧!?”


    王何氏終於有了主意,她冷笑道:“這些日子,我們也在張羅著治二郎的頭傷,前前後後花了上百貫!欠了一身債,不得已用了伯伯家裏的錢。如今二郎已好了,咱們作叔嬸的,心頭自是歡喜,可親兄弟明算賬,自家還要過日子呢……”


    於保正暗抽口涼氣,心說這婦人真狠!一句話就抹掉竊占王秀才家財的嫌疑,還倒打一耙,上百貫……家財有這數目,在華陽縣都能劃到三等戶裏了。到底心有多黑,才能說出這話呢?


    不過王何氏一口咬定,這事還真難說清,他擔憂地看向王衝,少年迷茫地道:“侄兒之前記性淩亂,不知有這些事啊……”


    王何氏暗忖得計,就要揪著王衝不記事,繼續撕擄下去,卻聽王衝又道:“方才侄兒還有話未說,家父一去月餘,杳無音信,侄兒想去靈泉縣尋父。若是家父真出了意外,侄兒就得置辦後事。現在家中空空,侄兒想以這處林院為質,押得一些錢財,請二叔嬸嬸施以援手。”


    要質押這處林院?


    於保正心中一動,看看再度沒了主意,兩眼發直的王何氏,對王衝道:“你嬸嬸方才不是說也沒錢了嗎?不如……由我來辦了這事?”


    “不可!”


    “辦得了辦得了!”


    王麻子夫婦瞬間清醒過來,同聲搶道,王何氏急急道:“這林院終究是王家祖業,即便要質押,也得讓叔叔嬸嬸搭手看著。這事我們來辦!先去問問價,總不能虧了自家人。”


    於保正再沒說話,他也隻是心存僥幸,順帶攪合一下。


    王何氏朝王麻子施了個眼色,夫婦倆臭著臉離開了,於保正打量著王衝,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王何氏本咬定了王衝欠錢,這事很麻煩,既然王衝什麽都記不得,三郎和小妹太小,說什麽都當不了證供,這一咬很有效力。可王衝抬出質押事,欠錢的事就輕飄飄拐開了。


    王何氏的選擇也很正常,王衝真不認這錢,還是樁麻煩官司,不過官府可沒結果。一旦鬧到官府,事情就大發了。而讓她代為質押這處林院,在質押事上作手腳,容易得多。


    於保正隻是鄉下富戶,算不了太深,就覺得王衝提到質押事,正擋了王何氏的撕咬,如果是有心的……他看向王衝的眼神深沉了,那這王二郎,不僅僅是靈醒了,甚至還有了城府。


    王衝迴以淳淳微笑,再拱手一拜:“不知保正尚有何事?”


    於保正敷衍說隻是來看看,心中釋然,王二郎這模樣哪像個有心機的呢?就是想著準備給他爹辦後事,不得不質押林院。這麽一來,他又有些擔心了,對上何三耳那號人物,王二郎還不知要吃多大的虧。


    不過他也無意提醒,他可沒能耐跟何三耳杠上,剛才擠兌王麻子夫婦,也算是盡了良心。王二郎能好,已是老天爺慈悲,至於家產……舍財破災吧。


    目送於保正離去,王衝臉上的淳淳之氣消散,低低一笑,第二步,順利。


    虎兒瓶兒湊了過來,嘻嘻笑著邀功,剛才配合二哥演戲,雖沒大貢獻,至少沒壞事。


    虎兒又不甘心地問:“為什麽還要把家質押了?二哥既好了,就不必再理會他們!”


    王衝揉著虎兒的腦袋,喟歎道:“王麻子夫婦這種惡人,不理會可不行。他們本能占到的便宜忽然沒了,會心痛得像是少了塊心頭肉。他們會變本加厲地來搶,甚至賭上一切,就像是蒼蠅一樣,不把他們拍死,他們會一直糾纏不休。”


    “以直報怨,除惡務盡,你們都要記得,對惡人仁慈,就是對善人犯罪!”


    不經意間,王衝擔當起父親王秀才的角色,淳淳教誨著,虎兒瓶兒也下意識地點頭。


    瓶兒還有些擔心:“二哥……能鬥過他們嗎?”


    王衝再揉揉瓶兒的小腦袋:“二哥再不是神童,可這事神童也不頂用,還得靠凡人的智慧。”


    瓶兒眨巴著大眼睛,凡人有什麽智慧?


    王衝就微微笑著,再沒說話,心中正蕩著發自另一個時空的感慨,隻有凡人才知人心,才知七情六欲……


    【1:北宋後期,因保甲製的推行,縣下區劃非常複雜。鄉、裏依舊存在,但已隻有戶籍意義,實際承擔編戶職能的是都保。推行保甲製前,還曾推行過管裏製,以管代鄉,但沒有成功。關於都保,一般都在鄉一級下麵劃分都保,但鄉裏沒了原本的裏正、戶長、耆長這三長基層組織,變成了地名,鄉與都不是上下級關係,某某鄉幾都隻是個編號。有些鄉分幾都,有些鄉隻有一都。都保設正副保正,由縣裏的鄉書手統管,並設有“鄉司”這個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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